周六清晨的临水镇,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寒雾里。老街的青石板路湿漉漉的,映着灰白的天光,更显冷清。陈建业部长没有坐他那辆黑色的公务轿车,而是和韩阳一起,搭乘了一辆普通的县机关公务面包车。他今天穿了件半旧的深色夹克,脚上是沾了些尘土的皮鞋,手里只拿着一个普通的保温杯,看上去更像一个下乡检查工作的老科级干部,而非县委常委。
镇党委书记老郑和镇长早早在老街口等着,看到陈建业这身打扮和轻车简从的架势,都愣了一下,随即更加恭敬地迎上来。
“陈部长,您这么早就到了!路上辛苦了!”老郑连忙说道。
“不辛苦,周末打扰你们休息了。”陈建业摆摆手,没多寒暄,目光直接投向雾气中的老街轮廓,“直接说情况吧,那三户产权人,今天都能见上吗?”
“能,能!我们都联系好了。”镇长赶紧回答,“有两户就在镇上,随时能来。最难办的是那户在省城打工的胡家,我们好不容易联系上他家在镇上的亲戚,说是老胡头本人昨天下午特意从省城赶回来了,现在就在他老屋里。不过……听亲戚传话,老胡头脾气有点倔,对这事好像不太乐意。”
“不乐意是正常的,换了谁突然有人说要动自己的老屋,都会有想法。”陈建业语气平静,“先去见见这位老胡头,人家专程从省城回来,是给了我们面子。”
一行人穿过寂静的老街,来到那栋产权属于胡家的老屋前。这房子比之前发现账本的那间更体面些,是砖木结构的两层小楼,门脸还算完整,但窗户紧闭,门上挂着的锁头倒是新的。
镇长上前敲门。敲了好几下,里面才传来拖沓的脚步声,门“吱呀”一声开了条缝,露出一张布满皱纹、神情警惕的黝黑脸膛。老人约莫六十多岁,穿着城里常见的廉价夹克,但脚上还是一双沾泥的解放鞋,眼神浑浊却透着一股子执拗。
“胡老伯,这位是县委宣传部的陈部长,专门来看您,想跟您聊聊老屋的事。”镇长介绍道。
老胡头没说话,只是把门又开大了一点,侧身让开,眼睛却上下打量着陈建业和韩阳。
屋里很暗,摆设简陋,只有几件老旧的家具,空气中有一股久未住人的霉味。陈建业没有介意,自己找了张方凳坐下,示意老胡头也坐。韩阳和镇领导则站在稍远处。
“胡老哥,冒昧打扰了。”陈建业开口,没用官称,语气随和,“听说您常年在省城,这次特意赶回来,辛苦了。这老屋,是祖上留下的吧?”
老胡头在对面一张吱嘎作响的竹椅上坐下,闷声应道:“嗯。传了几代了。我在城里工地干活,平时不回来。”
“老屋有人气养着才好,空着容易坏。”陈建业像是拉家常,“听说镇里想跟您商量,看能不能把这几间老屋,还有旁边那两户的,一起拾掇拾掇,弄出点样子来?”
“听说了。”老胡头声音硬邦邦的,“说是什么旅游,搞什么剧。我不懂那些。我就知道,这房子是我爹留给我的,地契房本都齐全。我在城里累死累活,就想留着这老根儿,以后干不动了,回来还有个窝。你们要动,我心里不踏实。”
话说得很直,也很实在。镇领导脸上有些尴尬。
陈建业点点头,表示理解:“老哥这么想,一点没错。房子是祖产,是根,谁都不想自己的根被动摇,更不想吃亏。我今天来,不是来下命令,也不是来糊弄你。就是想跟你,还有另外两户人家,一起琢磨琢磨,有没有那么一种法子,既能让你这老屋焕发点新生气,给镇上带来点好处,又能保证你的根扎得稳稳的,不吃亏,甚至还能得点实惠。”
老胡头抬眼看了看陈建业,没接话,但警惕的眼神稍微松动了些,似乎在等下文。
陈建业朝韩阳示意了一下。韩阳上前一步,从公文包里小心地取出那张泛黄的纸页复印件,就是记载着“墙根下埋银之瓮”和“彼等何以度日”的那一页,递给了陈建业。
陈建业没有直接给老胡头,而是拿在手里,指着上面的字迹(当然是简体注释过的内容),缓缓说道:“老哥,我们最近在老街另一处空房子里,找到了点老东西。是你本家,可能百年前,也住在这条街上的一位姓胡的老掌柜留下的账本和笔记。这位胡掌柜,当年在这街上开铺子,收布卖货,也经历过兵荒马乱的年景,码头没船,生意难做。”
他慢慢念出那几行关键的字句:“‘近日货船常迟……王掌柜欲收束铺面,回乡下避祸。吾夜不能寐……此皆乡民赖以为生之物,若吾亦走,彼等何以度日?况这铺面,自曾祖起经营,历三代矣。墙根下埋银之瓮,或可支应一时……再观时局,若真不可为,再做打算不迟。’”
陈建业的声音不高,但在寂静的老屋里,每个字都清晰地钻进老胡头的耳朵里。老人听着,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,眼神有些飘忽,仿佛被带回了某个听父辈讲述过的、模糊的过去。
“这位老掌柜,最后可能还是咬牙留下了,用了祖辈埋下的银元,撑过了难关。”陈建业放下纸页,看着老胡头,“我们不是要跟你比先人,是想说,这条街,这些老屋,不光是一砖一瓦,它们里面装着前辈人活过的日子,做过的难,扛过的担子,还有对这片地方的念想和担当。这就是它们的‘魂’。”
他顿了顿,语气更加恳切:“现在我们想做的,不是拆了它们盖新的,也不是赶走谁。恰恰相反,是想办法,把这个快要被忘掉的‘魂’找回来,擦擦亮,让外面的人来看看,让咱们自己的人也别忘了。你胡老哥这屋子,位置好,模样也周正,如果修缮好了,我们想把它作为一个‘老掌柜故事’的小展示点,里面就摆这些老账本、老物件的仿制品,讲讲当年这条街上的商贸往事。来看的人多了,这条街慢慢有了生气,你这房子不仅保住了根,说不定还能增值。你自己如果愿意,以后回来住,环境也比现在好;如果继续在城里,我们也可以跟你签个长期的协议,镇里或者我们找的运营方,给你付合理的租金,房子我们负责维护保养,绝不让它塌了坏了。你看,这样是不是比你让它一直空着,风吹雨打,心里还老是惦记着,要强一点?”
陈建业没有谈大道理,没有压任务,而是从老胡头最在意的“祖产”和“老根”入手,用先人的故事引发共鸣,再给出一个具体、可想象、且兼顾其利益(保住房产、获得收益、甚至提升价值)的方案。他把一个可能被对方视为“侵占”的行为,描绘成了一个“共同守护并激活祖产价值”的合作。
老胡头沉默了很长时间,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裤腿。屋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镇长想说什么,被陈建业用眼神制止了。
终于,老胡头抬起头,看向陈建业,又看了看那张泛黄的纸页复印件,声音有些沙哑:“你们……真能保证不拆?不乱改?就修修漏,补补墙?还能给我租金?”
“我们可以把这一条白纸黑字写进合同里。”陈建业语气郑重,“修缮方案你可以看,哪里动哪里不动,你可以提意见。租金我们按市场评估价来,不会让你吃亏。合同期限可以长一些,十年、十五年,让你安心。而且,如果你或者你家后人,任何时候想收回自用,提前半年通知,按合同约定处理好就行。”
老胡头又低下头,想了很久,才闷闷地说:“那……另外两家怎么说?他们要是不同意,光我一家也没用。”
“只要你这里原则上同意,另外两家,我们和你,还有镇里一起去做工作。”陈建业立刻说道,“道理是一样的,条件可以谈。关键是,咱们得先有这个心,想为这条老街,也为自家这老屋子,找条活路,而不是死路。”
老胡头长长地吐了一口气,像是把胸中积压的疑虑和倔强都吐了出来。“那……我先看看你们说的合同和修缮样子。还得跟我儿子商量商量,他在城里念过书,懂这些。”
“应该的,这么大的事,肯定要跟家人商量好。”陈建业站起身,脸上露出笑容,“这样,老哥,今天咱们算认识了,也交了个底。具体的事情,让镇里和小韩主任他们,跟你慢慢对接,把条款都理清楚,你看合适了,我们再签。怎么样?”
老胡头也站了起来,点了点头,脸上的神情虽然还紧绷着,但最初的敌意和警惕已经消融了大半。
离开胡家老屋,雾气已经散了些。陈建业对镇党委书记老郑说:“最难啃的骨头,算是松口了。另外两家,你们抓紧谈,就按这个思路,把道理讲透,把条件给足,姿态放低。产权问题,不能再拖了。”
“是,是!部长,我们一定全力攻关!”老郑连忙保证。
回程的车上,陈建业靠在座椅上,闭目养神。韩阳坐在旁边,心中感触良多。他亲眼见识了领导如何化解基层最棘手的矛盾:不是靠权力压服,而是靠理解、共情、讲故事和提供实实在在的、对方能接受的解决方案。这其中的分寸、耐心和话术,都是学问。
“小韩,”陈建业忽然开口,眼睛没睁开,“今天这个老胡头,你看到了。基层老百姓,最看重的是实在、安稳和尊重。跟他们打交道,空话大话没用,得拿出能让他们心里踏实的东西。我们找到的那个‘胡掌柜’的故事,就是一把钥匙。以后你们做工作,也要学会找这样的‘钥匙’。”
“部长,我记住了。”韩阳郑重应道。
“产权问题如果能按这个思路突破,你们那个短剧的创作和演员遴选,就要立刻加速。”陈建业睁开眼睛,目光锐利,“故事有了,舞台快有了,下一步,就是怎么把戏唱好、唱响。这才是真正考验你们办公室能力的时候。别让我,也别让那个愿意相信我们的老胡头失望。”
车子驶出临水镇,将那片依然寂静但似乎已蕴藏了一丝生机可能的老街,留在了身后。韩阳知道,搬开产权这块“硬骨头”的战役,取得了关键性突破。但更重要的战役——将纸上的故事和蓝图,变成真正能打动人心的文化产品与可持续的业态——才刚刚吹响冲锋号。
而他,必须带领这个刚刚起步的团队,打赢这一仗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