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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窗外,巴黎的雨声不知何时停了,只留下屋檐滴水敲打楼下金属雨棚的单调声响——嗒,嗒,嗒,像缓慢转动的秒针,切割着沉滞的黑暗。我靠在冰凉的窗玻璃上,皮肤残留的热水温度早已褪尽,寒意从脚底重新爬升,顺着脊椎蔓延至后颈。手掌抵着玻璃,能清晰感受到外面世界更深露重的潮湿,仿佛连空气都能拧出水来。

灰雀要的现金数字在脑海里反复跳动,像烧红的烙铁,灼得人坐立难安。方家给的“活动经费”本就有限,且每一笔支出都可能被皮埃尔或更深层的眼线审视,稍有异动便会引火烧身。走正规渠道筹款,不仅远水解不了近渴,更是自曝其短,将把柄主动送到对手手里。

第十三区,唐人街边缘,陈记当铺。记忆里那个地址和模糊的面孔,像沉在浑浊水底的石头,此刻被我强行打捞上来,擦去层层淤泥,露出冰冷坚硬的轮廓。陈老板,广东人,年届六十,身形精瘦如竹,颧骨微凸,右眼角有一道褪成浅白色的旧疤,像一道凝固的闪电,劈在布满皱纹的脸上。他看人时习惯微微眯起那只带疤的眼睛,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。父亲方硕早年在欧洲拓展某些“不方便明说”的业务时,曾与他有过交集——典当、拆借、信息中介,凡是游走在法律边缘的服务,他几乎都做,收费昂贵得惊人,但口风却紧如铁桶。

这无疑是饮鸩止渴。将自身的窘迫暴露给这样的角色,等于将一根勒颈的绳子交到对方手里,绳子的另一头,可能系着我的咽喉,也可能系着方家那些不为人知的隐秘。

但我没有选择。

博格体育的刀已经架到了脖子上,这早已不是单纯的商业竞争,而是雨夜暗巷里实打实的金属短棍和凶狠扑击,是置人于死地的杀机。灰雀手里的“证据”,是眼下唯一可能反制的武器,无论那武器本身是否涂满剧毒。

我走回书桌,拧亮台灯。昏黄的光圈下,我从行李内侧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里,取出一个小巧的黑色丝绒袋。轻轻倾倒,两样东西落在桌面上:一枚质地温润、雕工圆融的羊脂白玉平安扣,用一根同质地的素绳系着,玉色如凝脂,在灯光下流淌着内敛的光华;还有一块老式百达翡丽机械腕表,表壳虽有磨损,边缘泛着淡淡的包浆,但表盘玻璃光洁,指针依旧走时精准,背透的机芯运转如常。这两样东西,不属于“方凌”这个身份明面上的配置,是母亲去世前,悄悄塞给我的私物。记忆中,她将丝绒袋交到我手里时,眼神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哀伤与嘱托,只低声说:“阿凌,万一……万一真有走投无路的时候,这两样东西或许能帮你渡过一次难关。记住,别让你父亲知道。”

走投无路。

现在,就是了。

我将平安扣握在掌心,玉石触手生温,仿佛还残留着母亲指尖的余温;表壳冰冷的金属边缘硌着皮肤,一冷一暖,像两种截然不同的命运拉扯。这是我最后的退路,也是最初的背叛——对父亲所代表的那个冰冷、功利的方家的背叛。

天光微熹,黎明的薄雾尚未散尽,我换上一身最不起眼的深色休闲装,将平安扣贴身戴好,腕表揣进内侧口袋。没有通知任何人,像一道影子般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公寓。

晨间的巴黎,空气清冷刺骨,带着一夜雨水洗刷后的微腥气。街道渐渐苏醒,面包店的烤箱散发出诱人的焦香,上班族行色匆匆地穿梭在人行道上。我刻意避开主干道,专挑僻静的街区穿行,沿着晨雾弥漫的小巷,朝着第十三区的方向稳步前行。

唐人街的喧嚣与巴黎其他街区截然不同。招牌上熟悉的方块字、空气中飘散的油烟与香料气味、粤语、普通话、温州话交织的声浪,构成一种奇特的热闹与疏离并存的氛围——既让人感到一丝久违的亲切,又因身处异乡而格外清醒。陈记当铺并不在繁华的主街上,而是缩在一条支巷的尽头,门面窄小,招牌陈旧,“陈记押”三个字漆色斑驳,几乎要与墙面融为一体。厚重的金属卷帘门只拉起了一半,里面光线昏暗,像一只半睁着的眼睛。

我弯腰钻了进去。

一股陈旧纸张、积年灰尘与淡淡檀香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,呛得人鼻尖微痒。店内比外面看起来稍大些,靠墙是顶到天花板的玻璃柜台和货架,里面杂乱地陈列着各种物品:珠宝首饰、古董钟表、瓷器字画、老旧相机,甚至一些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,琳琅满目却又透着几分破败。一个穿着深蓝色旧式对襟衫的老者,正背对着门口,用一块软布细细擦拭着一只紫砂壶,动作缓慢而专注。

听到脚步声,他动作未停,只是缓缓转过身来。

正是记忆里的模样。精瘦,颧骨微高,右眼角那道浅白色的旧疤格外醒目。他眯起那只带疤的眼睛,上下打量着我,目光浑浊却又锐利如鹰,仿佛能穿透衣物,直抵人心。

“生面孔。”他开口,是略带广府口音的普通话,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后生仔,有啥帮衬?”(年轻人,有什么关照?)

我没有立刻回答,目光快速扫过店内。除了他,再无他人,货架深处隐约可见一道紧闭的小门,门帘低垂,不知后面藏着什么。

“陈老板?”我走近两步,停在柜台前,用流利的中文回应。

他擦拭紫砂壶的动作终于停下,将壶轻轻放在铺着绒布的托盘上,这才正眼看向我,眼神里的审视意味愈发浓重。“认得我?边位介绍?”(谁介绍你来的?)

我没有直接回答,从内侧口袋里掏出那块百达翡丽腕表,轻轻放在柜台的玻璃台面上。表盘在昏暗光线下反射出幽微的光泽,机芯运转的细微声响隐约可闻。

陈老板的目光落在表上,眼皮几不可察地跳动了一下。他伸出枯瘦却稳定的手,拿起腕表,凑到眼前,另一只手不知从哪里摸出一个寸镜,卡在眼眶上,仔细端详着表盘、表壳、背透的机芯,又轻轻晃动腕表,贴在耳边听了听走时的声音,动作娴熟而专业。

“老东西了,保养得不错,机芯没动过手脚。”他取下寸镜放回口袋,将表放回台面,语气平淡无波,“想出?”

“典当。短期。”我言简意赅,“另外,还需要一笔现金借款,急用。”

陈老板抬起眼皮,那只带疤的眼睛眯得更细了,目光如针般刺来。“后生仔,我这里不是银行。典当,看货给价;借款,要看抵押,看人,还要看用途。”

我没有丝毫犹豫,抬手解开脖颈间的素绳,将那枚羊脂白玉平安扣解下,轻轻放在柜台上。温润的玉石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的光晕,雕工线条流畅自然,一看便知是上好的籽料。

陈老板这次没有立刻去拿,只是盯着那枚平安扣看了足有十几秒,眼神复杂难辨。然后,他抬眼,目光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、长久地停留在我的脸上,似乎想从我的五官轮廓里找出什么熟悉的痕迹。

“方家的人?”他突然压低声音问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。

我没有承认,也没有否认,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,目光坦然无波。

陈老板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的笑容,眼角的疤随之牵动,更显沧桑。“怪不得……这块玉,我很多年前见过一次,在一个女人手里。她当时……”他话说到一半,突然摇了摇头,像是不愿再触碰过往的回忆,“不提也罢。”

他重新拿起平安扣,对着光仔细端详,又用指腹反复摩挲着玉面的纹路,指尖粗糙的触感似乎能唤醒沉睡的记忆。“好玉,色纯质细,心意也重。”他放下玉,看向我,“两样东西当在这里,你要借多少?”

我报出了灰雀要求的数目。

陈老板眉头都没动一下,仿佛这个数字对他而言不值一提。“利息,月五分。当期三个月,到期不赎,东西归我。现金,今天下午可以准备好。”他顿了顿,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,“但是,后生仔,我不管你是方家什么人,也不管你要钱做什么。规矩在先,别把麻烦带到我这里。还有,这笔账,你父亲……或者方家现在做主的人,知道吗?”

“他不知道。”我干脆利落地回答,“这是我的私事。”

陈老板又看了我几秒,那双阅尽世事的眼睛里,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情绪,似是了然,似是叹息,又似是某种极淡的怜悯。“年轻人,路是自己选的,一步错,步步错,莫回头。”他最终说道,转身走向货架深处那扇小门,“下午三点,过来取钱,立字据。”

交易,以一种近乎冷酷的效率达成。

下午三点,我准时再次踏入陈记当铺。陈老板已经准备好了一个不起眼的黑色帆布包,放在柜台上。他没有让我清点,只是将包推过来,同时递过来一张写满繁体字、盖着朱红印章的当票和借款凭证,条款清晰,利率高得骇人。

“数目对了。”我快速拉开拉链扫了一眼,里面是整齐码放的、未拆封的欧元现钞,分量沉甸甸的。我将帆布包背在肩上,转身准备离开。

“记住时间。”陈老板坐在那把老旧藤椅上,重新拿起紫砂壶擦拭着,没有再抬头看我,声音沙哑,“好走,不送。”

我没有回头,推门走出当铺,融入唐人街午后嘈杂的人流。帆布包的重量压在肩上,沉甸甸的,既压着母亲的嘱托,也压着未知的风险。玉和表换来了这笔救命钱,也换来了三个月的期限和一个深不可测的债主。

现在,该去会会灰雀了。

晚上九点,玛黑区,蔷薇街23号。雨水再次降临巴黎,比昨夜更急更密,豆大的雨珠敲打着城市的屋顶与路面,仿佛要将一切痕迹冲刷殆尽。

我提前半小时抵达附近,没有直接进去,而是坐在相邻街区的咖啡馆角落里,隔着雨幕观察着23号那扇铁门。雨夜中,偶尔有人进出,大多是衣着前卫的年轻人,看起来和昨晚的客人并无二致,没有发现明显异常的监视或埋伏。

八点五十五分,我背上帆布包,拉紧兜帽,将大半张脸埋进阴影里,再次走向那扇沉重的木门。

楼梯依旧昏暗潮湿,墙壁上凝结着水珠,酒吧里的电子乐和人声隐约传来,混杂着酒精与烟草的气味。推开木门,昨晚那个光头男人依旧守在门口,看到我,目光在我肩上的帆布包上停留了一瞬,没有多言,默然侧身让行。

酒吧里的氛围和昨夜如出一辙,昏暗的灯光、摇晃的人影、震耳的音乐,一切都显得迷离而危险。我径直走向最里面的隔间,没有丝毫停留。

掀开帘幕,灰雀已经坐在里面,面前的烟灰缸里堆满了烟蒂,他指间还夹着一支未熄灭的香烟,烟雾缭绕中,他看起来比昨夜更加疲惫,眼下的青黑几乎要蔓延到颧骨。

“东西带来了?”他开门见山,声音比昨晚更沙哑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。

我将沉重的帆布包放在桌上,推过去一半,语气平静:“一半。名字和地址。”

灰雀没有碰包,只是俯身拉开拉链看了一眼,确认数目无误后,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很小的纸条,压在手掌下,缓缓推过桌子中线。

我拿起纸条,展开。上面用潦草的英文写着一个名字:“阿兰·杜瓦尔”,还有一个地址——位于巴黎北郊圣丹尼斯区的一条街道和门牌号。那是个以混乱和移民聚居著称的区域,街道脏乱,治安堪忧,是连巴黎本地人都不愿轻易涉足的地方 。

“杜瓦尔是那家法国公司三年前的财务副总监,因为和当时的总监闹翻,被排挤得走投无路才离职。”灰雀低声道,点燃一支新的香烟,烟雾从他齿间溢出,“他手里有一些原始账目的备份,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。找到他,说服他,或者逼他交出东西——这是你的事。”

“博格体育也知道他?”我追问。

“他们可能正在找,或者已经接触过,但杜瓦尔是个老油条,胆小又惜命,没那么容易开口。”灰雀吐出一口烟圈,眼神晦暗不明,“你的优势是,你出现得晚,目标小,没被他们盯上。但动作要快,夜长梦多。”

我将纸条小心折好,放进内侧口袋。“另一半,拿到东西后在这里付清?”

“不。”灰雀摇头,从口袋里掏出另一张纸条,上面只有一串电话号码,“东西到手后,打这个电话,我会告诉你下一步。记住,我要的是可以直接用的‘证据’,不是空话。”

我接过纸条收好,看着他,缓缓点了点头。交易的核心部分已经达成,剩下的,便是孤注一掷的执行。

“还有,”灰雀忽然补充,眼神闪烁了一下,似是犹豫,又似是提醒,“昨晚之后,博格的人肯定更警觉了。杜瓦尔那边……不一定安全,你自己小心。”

他说完,不再看我,拎起那半包现金,起身掀开帘幕,身影很快消失在酒吧昏昧的光线与嘈杂的人声之中。

我独自在隔间里坐了几分钟,将两张纸条上的信息反复记牢,然后将纸条撕碎,扔进满是烟蒂的烟灰缸,用打火机点燃。火焰跳跃了一下,很快吞噬了纸片,化为细小的灰烬,与烟蒂混在一起,再也无从辨认。

走出酒吧,重新回到雨夜。肩上的帆布包轻了一半,但心头的重量却成倍增加。

阿兰·杜瓦尔。圣丹尼斯区。

雨越下越大,倾盆而下的雨水在地面汇成溪流,敲打着伞面,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,仿佛整个世界都要被这无尽的雨水淹没。

我紧了紧肩上的包带,兜帽下的眼神冰冷而坚定。

下一步,是圣丹尼斯。去找那个可能藏着破局钥匙,也可能藏着更多致命危险的前财务副总监。

巴黎的雨,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了。而我的路,还得在雨中,继续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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