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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章

二月十八,萧珩南下的第三日。

尚衣局庭院里的那株老梅终于落尽了最后的花瓣,嫩绿的新叶在枝头试探着舒展。林栖梧坐在自己屋前的石阶上,手里捧着本《天工绣苑录》,目光却落在院墙外那片灰蓝的天空上。

江南该是什么样子呢?父亲还在时,常说起苏州的春——满城柳絮如雪,运河上的乌篷船摇橹声声,丝坊里的织机从早响到晚。可她也记得父亲提起江宁织造局时,那瞬间黯淡的眼神。

“掌珍,您的茶。”

小杏捧着茶盘过来,在她身边坐下:“您都发呆好一会儿了。可是在想萧公子南下的差事?”

林栖梧回过神,接过茶杯:“胡说什么。”

“我才没胡说。”小杏眨眨眼,“您这几日总往院墙外望,不是等人是什么?萧公子走前不是说了,会写信来的。”

确实说了。那日在国公府二门前,萧珩临别时塞给她一个小巧的铜管:“若有急事,用这个传信。江南与长安,信鸽三日可达。”

那铜管此刻就藏在她的妆匣底层,上面雕刻着繁复的缠枝纹,旋开一端,里面是空心的,刚好能卷进一张纸条。

可她没什么“急事”需要传信。

或者说,她不敢有。

“掌珍,”小杏压低声音,“昨日我去内务府领料子,听见几个太监在议论,说江南织造局怕是要出大事了。”

林栖梧心口一跳:“什么大事?”

“具体的没听清,就听见‘贪墨’‘彻查’几个词。”小杏左右看看,“还说这回是镇国公府那位嫡长孙亲自去查——就是寿宴上那位冷着脸的萧大公子。”

萧璟?

林栖梧想起那双冰冷的眼睛,手不自觉握紧了茶杯。萧珩南下查案,萧璟也去了?兄弟俩一明一暗,还是……

“掌珍!秦嬷嬷叫您去前厅!”

一个小宫女匆匆跑来。林栖梧起身,整了整衣襟:“我这就去。”

前厅里,秦嬷嬷正和一个面生的太监说话。那太监约莫四十多岁,面白无须,眉眼细长,穿着深青色宫服——这是四品太监的服色。

见林栖梧进来,秦嬷嬷忙道:“栖梧,这位是皇后宫里的刘公公。”

皇后宫里?

林栖梧心下一凛,上前行礼:“臣林栖梧,见过刘公公。”

刘公公打量她片刻,才慢悠悠开口:“林掌珍不必多礼。咱家今日来,是奉皇后娘娘懿旨,请掌珍往长春宫一趟。”

满厅皆静。

长春宫是皇后的寝宫。贵妃的人,被皇后召见——这不合规矩。

秦嬷嬷脸色变了变,赔笑道:“刘公公,栖梧是尚衣局的人,按规矩,娘娘们若有差遣,该先通过内务府……”

“规矩?”刘公公笑了,那笑意却冷得很,“秦嬷嬷是在教咱家规矩?皇后娘娘要见个人,还需要经过内务府?”

“老奴不敢!”

“那就别废话了。”刘公公转向林栖梧,“林掌珍,请吧?”

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
林栖梧深吸一口气:“臣遵旨。”

走出尚衣局时,春日的阳光明明很好,她却觉得浑身发冷。小杏追出来,往她手里塞了个东西——是那对羊脂白玉镯中的一只。

“掌珍戴着。”小杏眼睛红红的,“老夫人赏的,总归是个护身符。”

林栖梧握紧玉镯,点点头,跟着刘公公走了。

长春宫与上阳宫是完全不同的气派。

如果说上阳宫是华丽的、张扬的,处处显着贵妃的得宠与骄矜,那么长春宫就是庄重的、威严的,一砖一瓦都透着中宫的正统与底蕴。宫殿更高大,院落更开阔,就连廊下侍立的宫人都比别处更肃穆几分。

林栖梧被引到偏殿等候。殿内陈设简洁,多是紫檀、花梨等硬木家具,墙上挂的是前朝名家的山水字画,博古架上摆的是古籍、青铜器,处处透着文雅气。

等了约莫一炷香时间,刘公公才回来:“娘娘宣见,随咱家来。”

正殿内,皇后萧氏端坐在紫檀木凤椅上。她看起来四十出头,容貌与萧珩有三分相似,但眉眼更疏淡,气质更沉稳。今日穿了身正红色绣金凤宫装,头戴九凤冠,虽不如贵妃明艳,却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度。

林栖梧跪下:“臣尚衣局六品掌珍女史林栖梧,叩见皇后娘娘,娘娘千岁千千岁。”

“平身。”

皇后的声音温和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
林栖梧起身,垂首肃立。

“抬起头来,让本宫瞧瞧。”

她依言抬头,仍低垂着眼。

皇后打量她片刻,才道:“果然是个齐整的孩子。听说你前些日子在国公府寿宴上,献了一幅《松鹤延年图》,绣工精湛,心思奇巧,连老夫人都赞不绝口。”

“臣不敢当老夫人盛赞,只是尽本分。”

“本分……”皇后轻轻重复这个词,“你能革新军旗绣法,又能绣出那般巧思的寿礼,这可不是‘本分’二字能概括的。”

她顿了顿:“本宫今日叫你来,是有件事想问你——你父亲林清明,当年在江宁织造局时,可曾留下过什么笔记、绣谱之类的东西?”

林栖梧心头剧震,面上却竭力保持平静:“回娘娘,家父留下的绣谱,臣已尽数献给尚衣局存档。”

“是吗?”皇后端起茶盏,轻轻吹了吹,“可本宫听说,林清明当年在翰林院编修军旗图谱时,曾私下补全了一部《顾氏针法谱》。那谱子,如今在何处?”

来了。

林栖梧手心渗出冷汗。她想起萧珩给她看的那册绣谱,想起父亲补全的那些笔迹。皇后问这个做什么?是要查父亲与军旗案的关联,还是……

“臣不知。”她听见自己的声音,平静得陌生,“家父从未提起此事。”

殿内安静下来。皇后慢慢喝着茶,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。那目光像有实质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许久,皇后才放下茶盏:“罢了,许是传言有误。你退下吧。”

“臣告退。”

林栖梧退出正殿,直到走出长春宫大门,才发觉后背的衣衫已经被冷汗浸透。

刘公公送她出来,在宫门前停下脚步:“林掌珍,娘娘今日问的话,你最好仔细想想。有些东西,留在手里是祸不是福。交出来,或许还能得个平安。”

这是在警告,还是在……暗示?

林栖梧福身:“谢公公提点。”

回尚衣局的路上,她脚步虚浮。脑子里乱成一团——皇后为何突然问起父亲的绣谱?她知道了多少?萧珩知道这事吗?

经过御花园时,她拐进了那片梅林。早春的风还带着凉意,吹在脸上,让她清醒了些。

“林掌珍好兴致。”

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林栖梧回头,看见沈清瑶从假山后转出来。今日她穿了身淡紫襦裙,外罩月白比甲,发间只插一支素银簪,比起寿宴上的张扬,多了几分清雅。

“沈小姐。”林栖梧行礼。

“不必多礼。”沈清瑶走到她面前,笑容温婉,“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你。我正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,顺道来园子里走走——娘娘今日召见你了?”

消息传得真快。

林栖梧垂眸:“是。”

“说了什么?”沈清瑶状似随意地问,“该不是也看中你的手艺,想让你绣什么东西吧?”

“娘娘只是问了些家父旧事。”

“哦?”沈清瑶挑眉,“令尊的事……林掌珍,有些话或许不该我说,但看在你我同是女子的份上,我还是想提醒你一句。”

她凑近些,压低声音:“你父亲当年牵涉的事,比你想象的要深。如今你得了贵妃赏识,又入了皇后的眼,看似风光,实则如履薄冰。有些旧事,能忘则忘;有些旧物,能丢则丢。否则……”

她没说完,但意思明显。

林栖梧抬起头,直视她的眼睛:“沈小姐知道些什么?”

沈清瑶笑了:“我什么都不知道。只是听说,当年江宁织造局那批问题军旗,经手的不止杨继忠一人。你父亲作为当时最能鉴别绣品真伪的匠人,却突然被革职……这其中,怕是不简单。”

她顿了顿:“如今萧大公子南下查案,若是翻出什么旧账,牵扯到你父亲……林掌珍,到那时,贵妃可未必保得住你。”

说完,她福了福身:“我该去给娘娘请安了,告辞。”

沈清瑶走了,留下林栖梧站在梅林中,浑身冰凉。

父亲……到底隐瞒了什么?

回到尚衣局时,已是傍晚。

秦嬷嬷等在院门口,见了她,忙迎上来:“如何?皇后娘娘没为难你吧?”

林栖梧摇摇头,将经过简单说了。秦嬷嬷听完,脸色凝重:“皇后怎么会突然问起你父亲的绣谱?那东西……不是在萧公子那里吗?”

“嬷嬷也知道?”林栖梧怔住。

秦嬷嬷叹了口气:“三年前你父亲离京前,曾来尚衣局找过我。他交给我一个小木匣,说若他三年内不回京,就把匣子交给……交给能托付的人。”

“匣子里是什么?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秦嬷嬷摇头,“他叮嘱我不能打开。那匣子我藏在后院的古井壁龛里,一藏就是三年。”

林栖梧心跳如鼓:“嬷嬷,能带我去看看吗?”

秦嬷嬷犹豫片刻,点头:“跟我来。”

尚衣局后院有口废弃的古井,井口用石板盖着。秦嬷嬷让两个心腹宫女守着院门,自己费力地挪开石板。井壁上有几处凹陷的龛洞,其中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。

秦嬷嬷取出那个包裹,解开油布,露出一个紫檀木匣。匣子没有锁,却用蜡封死了开口。

“你父亲说,这蜡封只能用特制的药水化开,强拆会毁了里面的东西。”秦嬷嬷将匣子递给林栖梧,“如今三年已过,该交给你了。”

林栖梧接过匣子。匣子很轻,摇晃时有纸张摩擦的轻响。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嘱托:“栖梧,有些东西,不到万不得已,不要打开。”

现在,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吗?

她抱着匣子回到屋里,关上门,点上灯。

烛火摇曳,映着紫檀木匣上细细的纹路。她抚摸着蜡封处,那里有个极小的凹陷——是个梧桐叶的形状。

梧桐叶……

她忽然想起什么,从妆匣底层取出萧珩给的那个铜管。铜管的一端,也刻着同样的梧桐叶纹。

是巧合吗?

她旋开铜管,里面空空的。可当她把铜管对准烛光时,发现内壁上刻着几行极小的字:

“蜡封药水配方:晨露三盏,桃花蕊一钱,新柳嫩芽七枚,文火熬至一盏,化蜡不伤纸。”

这……是萧珩留给她的?

林栖梧心跳加速。她仔细回想,萧珩给她铜管时,确实说了句“若有急事”,但没说这铜管本身就有秘密。

她立刻让小杏去收集材料——晨露好办,桃花蕊和柳芽这个季节也找得到。半个时辰后,小杏带着东西回来了。

林栖梧按配方熬制药水。当那浅绿色的液体滴在蜡封上时,蜡迅速融化,却没有损伤下面的木料。

蜡封开了。

她深吸一口气,打开木匣。

里面是厚厚一叠纸笺,最上面是一封信,信封上写着:“吾女栖梧亲启。”

是父亲的笔迹。

她的手开始发抖,拆开信。

“栖梧吾儿:若你见此信,为父恐已不在人世。有些事,为父瞒了你多年,如今该告诉你了……”

信很长,林栖梧一字一句读着,泪水模糊了视线。

父亲说,三年前那批问题军旗,他早在验收时就发现了问题——染料掺假,丝线以次充好。他当即上报,可当时的江宁织造使周文谦却压了下来,说“上面有人交代,睁只眼闭只眼”。

后来北征军旗出事,周文谦成了替罪羊。而真正的幕后主使——父亲在信中写下一个名字:杨继忠。

“杨继忠贪墨军需,以次充好,罪证确凿。然其妹为贵妃,权势滔天。为父手中虽有证据,却无人敢接。后杨继忠派人威胁,若再追究,便让你母女不得安生。为父无奈,只得罢手。”

“然为父留了一手。所有证据,皆用隐形药水抄录在此册中。寻常看只是普通绣谱,用特制药水涂抹,方显真容。”

“栖梧,为父知你性格刚直,若知此事,必不肯罢休。故一直隐瞒。如今你既见信,想必已卷入其中。切记:保全自身为先,真相可徐徐图之。”

“另,匣中有一枚玉佩,乃当年镇国公萧老将军所赠。萧将军正直,若遇危难,可持玉佩求助。然萧家内部亦非铁板一块,慎之,慎之。”

信到此为止。

林栖梧泪水涟涟。她翻看下面的纸笺,果然都是普通的绣谱图样。她又找出那瓶化蜡的药水,尝试涂抹在一页空白处——渐渐地,字迹浮现出来:

“永隆元年三月,杨继忠命采购劣质茜草三千斤,差价两千两,入私账……”

“四月,丝线以三成劣丝混充,省银一千五百两……”

一笔笔,一桩桩,时间、数量、经手人,清清楚楚。

而在最后一页,她看到了更让她心惊的内容——那批问题军旗的最终去向,不是全部送往北境。有三百面,被杨继忠私下转卖给了……突厥?

通敌?!

林栖梧手一松,纸笺散落一地。

她瘫坐在椅子上,脑子里一片空白。父亲当年背负的,竟是这样的秘密。难怪他要藏,难怪他宁愿被革职也要保全家人。

可如今,这些证据到了她手里。

该怎么办?

交给萧珩?可他正在江南查案,鞭长莫及。

交给皇后?皇后今日的问话,用意不明。

交给贵妃?那等于把刀递给凶手。

窗外传来打更的声音,已是亥时。

林栖梧将纸笺重新收好,锁进妆匣最底层。然后她拿起那枚玉佩——白玉质地,雕着瑞兽纹,背面刻着一个“萧”字。

镇国公府的玉佩。

父亲说,可持此玉佩求助。可求助谁?萧珩?萧璟?还是……老夫人?

她握着玉佩,在烛火前坐了整整一夜。

天快亮时,她终于做了决定。

她铺开信纸,研墨,开始写信。不是给萧珩,而是给国公府的老夫人——那位看似慈祥,却能在深宫与朝堂间稳坐数十年的老人。

信写得很小心。她没有提及证据,只说父亲当年蒙冤,如今自己势单力薄,求老夫人庇佑。

写完信,她将玉佩用绸缎包好,连同信一起封入信封。然后她叫来小杏:“天亮后,你去趟国公府,将这封信交给老夫人身边的容嬷嬷——就说是我给老夫人的谢礼,谢寿宴那日的赏赐。”

小杏接过信,重重点头:“掌珍放心。”

送走小杏,林栖梧推开窗户。晨光微熹,东方的天空泛起鱼肚白。

新的一天开始了。

而她手里握着的秘密,像一颗火种,随时可能点燃一场滔天大火。

她现在要做的,是在火起之前,找到能灭火的人。

或者……找到能控制火势,让它烧向该烧之处的办法。

窗台上的雪衣醒了,抖了抖羽毛,忽然开口:

“山重水复疑无路——”

林栖梧转头看它。

雪衣歪着头,续道:“柳暗花明又一村。”

她怔了怔,忽然笑了。

是啊,路还长。

她得走下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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