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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回江州城的路上,韦小宝觉得自己像是刚从十八层地狱最底下被捞上来,魂魄还没全归位。车厢里那残破的纸人和半截“锁链”被沐剑屏用一块旧布裹了,扔在角落,像个沉默的罪证,提醒着他刚刚经历的惊魂一刻。他缩在另一边,连大气都不敢喘,更别说偷偷打量沐剑屏的脸色了。

沐剑屏坐得笔直,侧脸在窗外渐浓的夜色里显得线条分明,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疏离。韦小宝心里七上八下:她说的“如实禀报但自有分寸”到底什么意思?是暂时放过他,回京再算总账?还是真的会替他遮掩几分?这位国公小姐的心思,比朱元璋的军令还难猜。

接下来的几天,韦小宝乖觉得像换了个人。沐剑屏不再提那晚的事,但韦小宝能感觉到她无处不在的视线。他打起十二分精神,严格按照沐剑屏的第一个条件行事——用“正大光明”的手段。

他主动找马知府商议,以“表彰义行”、“安抚地方”的名义,给赵、周、孙几家送了盖着知府大印的“嘉许匾额”,措辞客气,感谢他们“深明大义,慷慨捐输,助朝廷安定地方”。又协调了一部分平价食盐、铁器等紧缺物资,优先供给这几家,算是给了实实在在的甜头。对于几家私下委婉表达的“家中近日不安”的疑虑,韦小宝一本正经地解释为“战乱初定,地气未平,人心浮动所致”,建议他们“多行善事,自然家宅安宁”,绝口不提任何怪力乱神。

同时,他加大了粥棚巡查力度,亲自监督粮食发放,严厉打击任何克扣行为,又协调府衙组织了一些以工代赈的小工程,比如清理战后废墟、修补道路,让流民有活干,有饭吃。军营那边也跑得更勤,除了核对账目,还设法弄来了一些御寒的衣物和额外的肉食补给,虽然不多,但态度摆得十足。

这些事做起来琐碎、辛苦,远不如装神弄鬼来得“高效”和“刺激”,韦小宝心里叫苦不迭,但面上不敢有丝毫怠慢。沐剑屏有时会跟着,有时不会,但无论她在不在,韦小宝都表现得像个最勤勉、最公正、最体恤下情的模范小吏。

马知府对韦小宝这种“踏实肯干”的转变颇感欣慰,以为他终于明白了为官之道。胡书记官依旧沉默,偶尔看向韦小宝的眼神,却多了几分深思。

沐剑屏冷眼旁观,心中的疑虑并未完全打消。韦小宝的表现太好了,好得近乎刻意,仿佛在努力证明什么,弥补什么。但她不得不承认,他做事确实有一套,哪怕是这些“正大光明”的琐事,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,懂得恩威并施,知道如何平衡各方利益。这让她更加困惑:这人到底有几副面孔?哪一副才是真的?或者说,这些面孔都是他为了生存而披上的外衣?

就在这种微妙的平衡与试探中,来自应天的旨意到了。

不是文书,而是朱元璋身边一名亲信太监带来的口谕,言简意赅:“江州事毕,着韦小宝即刻返京述职。沐剑屏同行。”

没有嘉奖,没有斥责,只有这平平淡淡的十二个字。却让韦小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。返京述职?朱元璋要亲自听他怎么说?是福是祸?

马知府等人恭敬领旨,看向韦小宝的眼神复杂,有羡慕,有担忧,也有“果然如此”的了然。沐剑屏接过旨意,面色平静,只是淡淡看了韦小宝一眼。

该来的终究来了。

回京的路途,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闷。韦小宝和沐剑屏分乘两辆马车,除了必要的交流,几乎不说话。韦小宝整日缩在车里,脑子里把江州之行的点点滴滴,尤其是那些见不得光的部分,翻来覆去想了无数遍,琢磨着见到朱元璋该如何应对。坦白?那必死无疑。继续欺瞒?有沐剑屏这个“人证”在,风险太大。半真半假?怎么说才能既保住功劳,又淡化手段?

他愁得食不下咽,睡不安寝,短短几天,下巴都尖了些。

沐剑屏同样心事重重。她看着手中父亲沐英的家信,信中除了问候,更多的是提醒她朝局复杂,谨言慎行,尤其涉及韦小宝这等“非常之人”、“非常之事”,禀报时需把握分寸,既不可欺君,亦不可授人以柄,更提及皇上对韦小宝似有“大用”之意,颇为回护。父亲的意思很明白,让她不要轻易得罪韦小宝,甚至要适当维护。这让她对自己那晚“包庇”的决定,少了几分自我怀疑,却又多了几分对朱元璋真实意图的揣测。

就这样,各怀心思的两人,在初冬的寒风中,抵达了应天。

应天城的巍峨与繁华,远非江州可比。高耸的城墙,整齐的街道,熙攘的人流,无不彰显着新朝都城的生气。但韦小宝无心观赏,他像只被捏住了脖子的鹌鹑,跟着引路的太监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戒备森严的皇城甬道上。朱红的宫墙仿佛没有尽头,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。沐剑屏跟在他身后不远处,步履沉稳。

终于,在一处不算特别宏伟但透着肃杀之气的殿宇前停下。太监进去通传,韦小宝站在冰冷的石阶上,腿肚子又开始转筋。他偷偷瞥了一眼沐剑屏,她微微垂着眼,双手交叠身前,姿态端庄,仿佛只是来例行公事。

“宣——韦小宝、沐剑屏觐见!”

尖细的嗓音像鞭子一样抽在韦小宝心上。他深吸一口气(吸进去的净是冷气),努力让发软的腿站直,跟着太监低头走了进去。

殿内光线不算明亮,陈设简朴,甚至有些粗陋,远不如韦小宝想象中皇宫的金碧辉煌。但那股无形的、沉重的威压,却比任何雕梁画栋都更让人窒息。他不敢抬头,只看到前方御案后坐着一个人影,穿着寻常的深色袍服。

“臣女沐剑屏,参见皇上。”

“小人……小人韦小宝,参……参见皇上!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!”韦小宝扑通跪下,声音发颤,头磕得咚咚响。

上方传来一声听不出情绪的“嗯”。片刻的沉默,仿佛在审视。

“都起来吧。”朱元璋的声音粗犷平淡,和韦小宝记忆里庆功宴上那豪迈醉醺醺的语调截然不同,透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掌控一切的冷静。

韦小宝战战兢兢地爬起来,垂手躬身站着,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。

“江州的事,办得如何?”朱元璋直接问道,没有寒暄。

韦小宝心脏狂跳,该来的问题!他喉咙发干,舔了舔嘴唇,正想按照路上打好的腹稿,从“仰赖皇上天威”、“马知府指挥有方”开始说起——

“朕问的是你,韦小宝。”朱元璋打断了他可能的长篇马屁,“粮,怎么弄出来的?听说,没动刀兵,也没激起民变?”

话语平淡,却像一把钩子,直指核心。

韦小宝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。他感觉到旁边沐剑屏似乎也微微绷紧了身体。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朱元璋的方向,只能看到袍服下摆和一双寻常的布鞋。

“回……回皇上,”韦小宝声音干涩,“小人……小人到了江州,见粮荒严重,大户囤积,心中焦急。小人愚钝,不懂大道理,只想着一件事:得让粮食出来。硬来不行,就……就琢磨他们的心思。”

“哦?琢磨出什么了?”朱元璋似乎有了点兴趣。

“小人发现,这些大户,怕战乱清算,更怕坏了在地方上的名声根基,断了子孙前程。他们信天命,敬祖宗,重脸面。”韦小宝小心翼翼,字斟句酌,将之前对沐剑屏说的那套“包装版”说辞又拿了出来,只是语气更加“诚恳”,“于是小人便借着战后人心未定、流言易起的时机,请托了一些当地有声望的宿老、僧道,从‘积善之家必有余庆’、‘损人利己有伤阴鸷’这些道理入手,结合他们各自家中一些……嗯,偶发的异状或旧闻(他含糊带过),加以劝诫引导,让他们明白,囤粮不救乡邻,于家门长远不利。同时,马知府也给予了适当的褒奖和实惠……最终,他们自己权衡利弊,自愿捐输。小人……小人只是因势利导,在其中穿针引线罢了。”他把“装鬼”完全淡化成了“借助舆论和道理劝诫”,把“吓唬”美化成了“引导其自省”。

殿内再次沉默。韦小宝能听到自己心脏砰砰撞击胸腔的声音,几乎要跳出来。他用尽全部力气控制住颤抖。

“穿针引线……”朱元璋重复了一遍,语气莫测,“朕怎么听说,江州百姓间,流传着什么‘鬼见愁’的名号?还说几家大户像是撞了邪,才肯开仓?”

韦小宝腿一软,差点又跪下,强撑着道:“皇上明鉴!那都是无知小民以讹传讹,牵强附会!战后之地,难免有些荒诞流言。小人行事或有不当,引来猜疑,但绝无装神弄鬼之举!此心可鉴,皇天厚土实所共鉴!”他赌咒发誓,把责任推给“流言”和“猜疑”。

“是吗?”朱元璋不置可否,目光似乎转向了沐剑屏,“剑屏,你一路跟着,看得真切。你说说,韦小宝在江州,是如何‘穿针引线’的?”

压力瞬间转移到了沐剑屏身上。

韦小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偷偷用余光拼命向沐剑屏使眼色(尽管她很可能看不见),心里疯狂祈祷:沐小姐!沐姑奶奶!您可千万按那晚说的来啊!

沐剑屏上前半步,姿态恭谨,声音清晰平稳:“回皇上,臣女奉命随行观察。韦稽查在江州,初期确以协调军需、巡查粥棚等常规事务为主。至于劝谕大户捐粮一事……”她略作停顿,韦小宝的心跳几乎停止。

“臣女并未亲见其与大户交涉之详细过程。”沐剑屏继续道,语气客观,“然据臣女所见,韦稽查善于体察人情,能利用市井传言、乡里舆论,借力打力。其最终促使赵、周、孙等家捐粮,手段或许……不同于常法,但确以‘劝导’、‘利导’为主,未闻强征暴敛之举。江州粮荒得以缓解,流民渐安,亦是事实。至于‘鬼见愁’等流言,臣女在城中所闻,多语焉不详,似百姓臆测居多。”

她这番话,说得极有技巧。既没有否认韦小宝用了非常手段(“不同于常法”),又没有坐实他装神弄鬼(“未亲见”、“臆测居多”),同时肯定了结果(粮荒缓解),并将重点放在了“劝导”、“利导”和“利用舆论”上,与韦小宝的说法隐隐呼应,却又撇清了自己的干系——我没亲眼看见你怎么做的,我只看到结果和听到一些模糊传言。

韦小宝听得几乎要热泪盈眶。沐小姐!亲娘啊!您真是菩萨心肠!这话说得太有水平了!

朱元璋听完,手指在御案上轻轻敲了敲,发出沉闷的声响。半晌,才缓缓道:“嗯。剑屏,你先退下吧。回去代朕向你父亲问好。”

“臣女遵旨。”沐剑屏行礼,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。自始至终,没再看韦小宝一眼。

殿内只剩下朱元璋和韦小宝,以及侍立角落仿佛不存在的太监。气氛更加凝重。

“韦小宝,”朱元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,“你是个聪明人,也是个能办事的人。这一点,咱在鄱阳湖就看出来了。”

“小人不敢当,全赖皇上洪福和大帅……皇上英明领导。”韦小宝赶紧低头。

“但聪明人,往往容易走岔路。”朱元璋话锋一转,语气沉了几分,“江州之事,你心里清楚,沐家丫头心里也清楚,咱心里,更清楚。”

韦小宝浑身一僵,冷汗瞬间湿透内衣。完了!他知道了!他什么都知道了!

“你那点装神弄鬼的把戏,瞒得过别人,瞒不过咱。”朱元璋哼了一声,“赵家祖坟的怪味,周家夜半的‘鬼哭’,孙家井里的‘异响’,还有那些纸人木偶……玩得挺花哨啊?”

韦小宝如坠冰窟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,磕头不止:“皇上饶命!皇上饶命!小人罪该万死!小人……小人也是一心为了办差,急昏了头,走了歪路!求皇上看在……看在小人一片愚忠,好歹……好歹把粮食弄出来了的份上,饶小人这一次吧!小人再也不敢了!”

他这次是真的怕了,哭得情真意切,比在沐剑屏面前还要凄惨十倍。

朱元璋看着他磕得通红的额头,沉默了片刻,忽然道:“起来。咱要杀你,你还能跪在这儿?”

韦小宝一愣,哭声戛然而止,茫然地抬头,脸上还挂着鼻涕眼泪。

“法子是下作了点,”朱元璋靠在椅背上,目光深邃,“但就像沐家丫头说的,结果不坏。乱世用重典,也需用奇谋。你这‘奇谋’,虽然上不得台面,倒也算是对症下药。”

韦小宝懵了,完全跟不上朱元璋的思路。这……这是不怪罪了?还……还有点夸奖的意思?

“不过,”朱元璋竖起一根手指,“下不为例。朝廷有朝廷的法度,官府有官府的体统。这等魑魅魍魉的手段,可一不可再。往后再让咱知道你敢用,两罪并罚。”

“是!是!小人谨记皇上教诲!绝不再犯!”韦小宝赶紧应承,心里却大大松了口气,看来脑袋是暂时保住了。

“江州的事,就算你过了。”朱元璋摆摆手,“但功是功,过是过。你献策解鄱阳湖之围,是功;在江州以邪法筹粮,虽成事却有损朝廷颜面,是过。功过相抵,不赏不罚。”

韦小宝心里那点刚刚升起的庆幸小火苗,噗嗤一下又灭了。合着忙活半天,白干了?鄱阳湖的功劳也搭进去了?

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,朱元璋嘴角似乎极轻微地扯动了一下,像是笑,又不像。“怎么?觉得委屈?”

“不不不!小人不敢!皇上处置公允,小人心悦诚服!”韦小宝连忙道,心里却在滴血。

“知道委屈就好。”朱元璋慢条斯理道,“想要赏赐,就得立正功,立明功。靠着歪门邪道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
“是,小人一定铭记在心,日后定当兢兢业业,为皇上效死力!”韦小宝表忠心。

“嗯。”朱元璋点点头,忽然像是随口提起,“你年纪也不小了。上次庆功宴,咱喝多了,说了些醉话……”

韦小宝的心又提了起来。来了!七个老婆!

“……说什么赏你七个老婆。”朱元璋顿了顿,看着韦小宝瞬间僵硬的表情,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,“君无戏言。这话,咱既然说了,就算数。”

韦小宝眼前一黑。

“不过,”朱元璋话锋又是一转,“赏归赏,怎么赏,何时赏,赏什么样的,咱还得琢磨琢磨。总不能随便找七个女子塞给你,那不成体统。”他手指敲着桌面,“沐家丫头回来说,你命格……嗯,有些特别?还说什么‘妨害姻缘’?”

韦小宝心里把散播谣言的自己骂了一万遍,脸上却只能硬挤出尴尬的笑:“那……那都是市井无知之徒胡说八道,皇上万万不可当真!小人……小人身体健康,绝无问题!”他恨不得当场打一套拳证明自己。

朱元璋不置可否,只道:“命格之事,姑妄听之。但沐英为国征战,劳苦功高,他的女儿,金枝玉叶,咱也不能随意处置。让她去江州‘看看’,已是破例。”

韦小宝心里一突,这话什么意思?是说沐剑屏不算在“七个”里面?还是说……

“你的‘赏赐’,咱记着呢。”朱元璋最后说道,语气恢复了平淡,“但眼下,有件更紧要的差事给你。”

又……又来?韦小宝心里叫苦,脸上却不敢露分毫:“请皇上吩咐!小人万死不辞!”

“北伐在即,大军粮秣转运,乃重中之重。”朱元璋看着他,“各地征集来的粮草,需在徐州汇集,统一调度北运。此地关键,却也是各方势力交织,麻烦不断。咱给你个‘督粮参军’的名义,去徐州,给咱把粮道看好了。确保粮草按时、足量、安全地送到前线。办好了,之前的功劳,连同这次的,一并算。办不好……”他没说下去,但意思不言而喻。

督粮参军?去徐州?韦小宝脑子飞快转动。这活儿听起来比江州协调粮草责任更大,更复杂,也更危险!北伐前线,那是真刀真枪玩命的地方,后勤要是出了岔子,一百个脑袋也不够砍!

“皇上,小人……小人年轻识浅,恐难当此大任……”韦小宝还想挣扎一下。

“正是要用你的‘不识常法’。”朱元璋打断他,语气不容置疑,“徐州那地方,光靠死规矩不行。朕看中的,就是你这份不按常理出牌、又能把事办成的劲儿。三日后启程。会有人与你交接,告知详情。下去吧。”

“是……小人遵旨。”韦小宝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,只能磕头谢恩,退了出来。

走出殿门,冬日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他却觉得浑身发冷。朱元璋的话在他脑子里嗡嗡作响:功过相抵,不赏不罚……七个老婆记着……命格之说……沐剑屏……督粮参军……

他觉得自己像颗被放在棋盘上的棋子,每一步都被那只无形的大手拨弄着,看似给了他活路和机会,实则步步惊心,稍有不慎,便是万劫不复。

七个老婆的阴影非但没消散,反而因为沐剑屏的出现和朱元璋那句“记着呢”变得更加具体和可怕。而现在,一个更烫手的山芋——徐州的粮草督运——又砸到了他手里。

韦小宝站在巍峨的宫墙下,看着远处层层叠叠的殿宇飞檐,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这只从扬州阴沟里爬出来的小泥鳅,已经被卷入了真正的惊涛骇浪之中。

前途是七个如狼似虎(可能)的老婆,还是一个不慎就掉脑袋的粮草官?

他抹了把脸,分不清是冷汗还是别的什么。

“他奶奶的,”他低声咒骂,“这日子,真是越来越‘刺激’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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