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至那日的雪来得毫无预兆。
清晨还是铅灰色的天,云层低低地压着屋脊。到了晌午,天色忽然亮了些,像是有人在天幕上撕开一道口子。接着,细碎的雪沫就飘下来了,起初只是零零星星,像谁在天上筛面粉。不到半个时辰,雪片大了,密了,纷纷扬扬,把整个世界裹进一片茫茫的白里。
李子荣踏雪去私塾时,心里有种说不清的预感。巷子里静得反常,只有雪落的声音,“簌簌”的,像春蚕在啃桑叶。路过当铺,门板紧闭着,门楣上的铜铃结了冰,不再响了。王掌柜前几日去了县里,说是“谈生意”,但小桃红偷偷告诉他,父亲是去“打点关系”——最近风声紧,税警队的人三天两头来查,翻箱倒柜,连地窖都不放过。
“查什么?”李子荣问。
“不知道。”小桃红摇头,辫梢的银铃铛在冬日的冷空气里声音清脆,“我爹不说,只让我少出门,见了生人别多话。”
这话和很多人说的一样。老张头说过,周先生说过,现在连王掌柜也这样说。好像整个牛桥村的人都屏住了呼吸,在等待什么,又或者,在躲避什么。
私塾的门虚掩着。
李子荣推门进去,一股寒气扑面而来。屋里没生炭盆,冷得像冰窖。周先生坐在讲台上,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衫,外面罩了件旧棉袍,袍子的肘部磨破了,露出里面灰白的棉絮。他面前摊着一本书,但没在读,只是看着窗外飘落的雪,眼神空洞。
学生们陆陆续续来了,跺着脚上的雪,搓着手。三狗冻得鼻涕直流,用袖子一抹,袖口结了一层薄冰。绸缎庄少爷裹着厚厚的皮裘,还是缩着脖子,抱怨“冷死了”。人比平时少,大约有七八个孩子没来——家里不让他们出门了,说“世道不太平”。
周先生等人都到齐了,站起身。他今天没拿戒尺,手里只握着一支朱砂笔。笔尖的红色在灰暗的光线里格外刺眼,像一滴凝住的血。
“今日是最后一课。”他说,声音很平静。
教室里静了一瞬。然后“嗡”的一声炸开——孩子们交头接耳,面面相觑。最后一课?什么意思?
“先生,是要放假了吗?”三狗问。
周先生摇头,目光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:“私塾要关了。今日之后,不必再来。”
更深的寂静。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听不见了,好像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。李子荣看着先生,看着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,看着那皱纹里藏着的、他看不懂的东西——不是悲伤,不是愤怒,是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绝望的平静。
“为什么?”绸缎庄少爷站起来,“我爹交了束脩的……”
“束脩会退。”周先生打断他,“今日不讲新课,我们温习旧课。翻开《史记》,项羽本纪。”
书页翻动的声音稀稀拉拉。李子荣翻开自己的《史记》,书已经很旧了,是周先生前年借给他的,书页泛黄,边角卷起,上面有先生用朱笔写的批注,蝇头小楷,工整得像刻上去的。
周先生走到窗边,看着窗外。雪下得更大了,竹枝被雪压弯了腰,发出“吱呀”的呻吟。他看了很久,久到孩子们开始不安地挪动身子。然后他转身,走回讲台,拿起朱砂笔。
“项羽该下之围,你们还记得吗?”
“记得。”李子荣轻声说,“汉军围之数重,项羽兵少食尽。”
“嗯。”周先生点头,笔尖落在书页上,“夜闻汉军四面皆楚歌,项羽大惊:‘汉皆已得楚乎?是何楚人之多也!’”
他的声音苍凉,在冰冷的教室里回荡,像古寺的钟声。孩子们都抬起头,看着他。平日里讲这段时,先生会分析战略战术,讲“骄兵必败”,讲“用人不疑”。但今天,他只念原文,一句一句,念得很慢,每个字都像有重量。
“项王则夜起,饮帐中。有美人名虞,常幸从;骏马名骓,常骑之。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,自为诗曰:‘力拔山兮气盖世,时不利兮骓不逝。骓不逝兮可奈何,虞兮虞兮奈若何!’”
念到“虞兮虞兮奈若何”时,周先生的声音哑了。他停下来,深吸一口气,朱砂笔在“时不利兮”四个字上画了个圈。红圈在泛黄的书页上像一道伤口。
“歌数阕,美人和之。项王泣数行下,左右皆泣,莫能仰视。”先生继续念,但声音越来越低,像在自言自语,“于是项王乃上马骑,麾下壮士骑从者八百余人,直夜溃围南出,驰走。”
教室里静得能听见炭盆里最后一点余烬熄灭的声音。三狗张着嘴,忘了擦鼻涕。绸缎庄少爷缩在皮裘里,眼睛瞪得大大的。李子荣看着先生,看着老人握着朱砂笔的手——那手在抖,抖得笔尖在书页上留下颤抖的红痕。
“平明,汉军乃觉之,令骑将灌婴以五千骑追之。”周先生的声音忽然拔高,“项王渡淮,骑能属者百余人耳。至阴陵,迷失道,问一田父,田父绐曰:‘左。’左,乃陷大泽中。以故汉追及之。”
“绐”,欺骗。一个字,决定了一个英雄的末路。周先生在这个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道,红得刺眼。
“项王乃复引兵而东,至东城,乃有二十八骑。汉骑追者数千人。”他顿了顿,抬起头,目光扫过孩子们,“项王自度不得脱,谓其骑曰:‘吾起兵至今八岁矣,身七十余战,所当者破,所击者服,未尝败北,遂霸有天下。然今卒困于此,此天之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’”
“此天之亡我,非战之罪也。”
周先生重复了一遍,声音很轻,但在寂静的教室里,每个字都像锤子敲在心上。他拿起朱砂笔,在“天亡我,非战之罪也”这八个字上,画了一个大大的圈。红圈几乎覆盖了整行字,在泛黄的书页上像一轮血色的太阳,或者,一个永远无法愈合的伤口。
画完,他放下笔。笔尖上的朱砂用尽了,笔杆上沾着红色的痕迹,像血。他看看自己的手,又看看窗外的雪。雪还在下,竹枝已经弯到极限,随时会断。
“今日就到这里。”他说,“散学。”
但没人动。孩子们坐着,看着他,像一群迷路的雏鸟。周先生走下讲台,走到李子荣面前。
“子荣,你留下。”
其他孩子这才开始收拾书包,动作很慢,像在做梦。三狗走到门口,回头看了一眼,嘴唇动了动,想说什么,但终究没说出来。绸缎庄少爷裹紧皮裘,第一个冲出门,消失在雪幕里。
等人都走光了,周先生回到讲台,从抽屉里拿出那本《史记》。不是李子荣手里的学生版,是厚厚的、线装的两册,书脊用蓝布裱着,已经磨损了,露出里面的纸板。
“这个给你。”他把书递给李子荣。
李子荣接过。书很沉,沉得像一块石头。他翻开封面,扉页上有题字:“光绪丙午年购于金陵书局”。是三十年前的书了。
“先生,这太贵重了……”
“贵重?”周先生笑了,笑容很淡,“书就是书,再贵重也是给人读的。你拿回去,好生读。尤其是《项羽本纪》《高祖本纪》《刺客列传》……这几篇,要多读几遍。”
李子荣抱紧书,感觉到书页散发出的陈年墨香,混着淡淡的霉味。那是时间的味道,是无数个日夜、无数个读书人的气息沉淀下来的味道。
“先生,”他鼓起勇气问,“私塾为什么……非要关?”
周先生没有立刻回答。他走到窗前,看着窗外。雪更大了,竹枝终于承受不住,“咔嚓”一声,断了。断枝掉在雪地上,扬起一片雪沫,很快又被新雪覆盖。
“树大招风。”先生轻声说,“私塾开了三十年,教过多少学生?有出去做官的,有经商的,有务农的,也有……走上别的路的。如今时局动荡,官府查得严,凡是聚众讲学的地方,都要登记、审查。我老了,经不起折腾了。”
“可是……”
“没有可是。”周先生转过身,看着他,眼神里有种深重的疲惫,“子荣,你记住,从今往后,读书是你自己的事了。没人教你,没人督促你,全凭自觉。能读多少,能懂多少,看你造化。”
他顿了顿,又说:“《史记》是本奇书。太史公忍辱负重,写下这部‘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’的巨著。但你要知道,这书里有血。”
“血?”
“嗯。”周先生的手按在书册上,手指枯瘦,关节突出,“不是真的血,是字里行间渗出来的。忠臣的血,烈士的血,英雄的血,还有……无数平凡人的血。你读的时候,要慎之又慎。因为读懂了,心会疼;读不懂,又白读了。”
这话太深,李子荣听不懂。但他记住了“有血”和“心会疼”。他抱着书,感觉到书的重量,那重量不仅仅是纸和墨,还有别的什么——历史?命运?还是先生一生的寄托?
“去吧。”周先生摆摆手,“雪大了,路不好走。”
李子荣鞠躬,退到门口。手碰到门板时,他回头:“先生,以后……还能来找您请教吗?”
周先生看着他,良久,点了点头:“来吧。只要我还在。”
只要我还在。这话听起来像某种承诺,又像某种告别。李子荣鼻子一酸,赶紧低头,推门出去。
雪扑面而来,打在脸上,冰凉。他抱紧怀里的书,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。回头看了一眼,私塾的门还开着,周先生站在门口,身影在雪幕里模糊了,像一幅被水浸湿的水墨画,墨色晕开,渐渐淡去。
—
回家的路格外漫长。
雪已经积了半尺厚,每走一步都陷进去,拔出来时带起一片雪沫。巷子里没有人,连狗都躲起来了。只有他一个人,抱着沉重的书,在漫天飞雪里艰难前行。
路过老张头常蹲的墙角时,他看见那里有个雪堆,形状像个人。走近了,才发现真是人——老张头蜷缩在墙角,身上盖着厚厚的雪,像盖了床棉被。他蹲在那儿,一动不动,要不是嘴里还叼着旱烟袋,烟锅里还冒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白烟,李子荣会以为他已经冻死了。
“张爷爷?”他轻声唤。
老张头缓缓抬起头。雪花落在他脸上,落在那个“盗”字上,很快融化,顺着皱纹流下来,像泪。“阿荣啊,”他声音嘶哑,“散学了?”
“嗯。私塾关了。”
老张头沉默了一会儿,磕了磕烟锅:“关了好。这世道,读书不如学点手艺。”
“先生送我书。”李子荣举起怀里的《史记》。
老张头看了一眼,眼神复杂:“周先生是个好人。可惜……生不逢时。”
这话周先生自己也说过。李子荣站着,不知该说什么。雪落在他的睫毛上,化了,流进眼睛里,涩涩的疼。
“回去吧。”老张头说,“雪大了,你娘该着急了。”
“张爷爷,你……不冷吗?”
“冷?”老张头咧咧嘴,“冷惯了。回去吧。”
李子荣走了几步,又回头,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——是早上母亲给他带的烤红薯,还温着。他走回去,把红薯放在老张头手里:“您吃,热的。”
老张头接过,手有些抖。他剥开油纸,红薯的香气在冷空气里散开,带着甜味。他掰了一小块,放进嘴里,慢慢地嚼,慢慢地咽。然后抬头,看着李子荣:“快回吧。”
李子荣点点头,继续往家走。走出很远,回头看去,老张头还蹲在那儿,小小的一个黑点,在茫茫雪白里,像墨汁滴在宣纸上,慢慢晕开,最后被雪完全覆盖。
到家时,天已经擦黑。秀云等在门口,见他回来,一把拉进屋:“怎么才回?急死娘了!”
“先生留我说了几句话。”李子荣把书放在桌上,“私塾关了,这是先生送我的。”
秀云看着那两册厚厚的《史记》,伸手摸了摸封面:“周先生……是个有学问的人。”
李守业从里屋出来,看见书,也愣了愣:“送你?”
“嗯。先生说让我好好读。”
李守业拿起一册,翻了翻。他不识字,但看得出书的古老和珍贵。他沉默了一会儿,把书放回桌上:“收好吧。周先生的恩情,要记着。”
晚饭很简单,稀粥,咸菜,还有几个蒸红薯。一家人围坐在桌边,默默地吃。屋外,雪还在下,风刮过屋檐,发出呜呜的声音,像谁在哭。
“爹,”李子荣忽然问,“先生说的‘天亡我,非战之罪’,是什么意思?”
李守业的手顿了顿。他放下筷子,看着儿子:“就是……就是输了不怪自己,怪天。”
“那对吗?”
“对不对……”李守业叹了口气,“输了就是输了,怪天怪地都没用。但有时候,人总得找点理由,不然……活不下去。”
这话说得沉重。秀云看了丈夫一眼,没说话。屋里只有喝粥的声音,呼噜呼噜的,在寂静里格外清晰。
吃过饭,李子荣把《史记》拿到自己的小桌上,就着油灯的光翻开。第一页是《五帝本纪》,字很小,密密麻麻,读起来吃力。但他坚持读下去,一个字一个字地啃。
读到“黄帝者,少典之子,姓公孙,名曰轩辕”时,他忽然想起周先生的话——“此书有血”。他停下,仔细看那些字。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了,但笔画依然清晰,横平竖直,像刻上去的。他伸出手指,轻轻触摸纸面。纸很粗糙,能感觉到纤维的纹理。没有血,只有墨,和岁月留下的黄。
但先生为什么说有血呢?
他继续读。读到黄帝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,三战然后得其志;读到蚩尤作乱,黄帝征师诸侯,与蚩尤战于涿鹿之野,遂禽杀蚩尤。字里行间,是战争、杀戮、征服。但他还是没看见血,只看见字,一个个冷静的字,记录着几千年前的事。
也许“有血”不是真的血,是别的什么。是那些死在阪泉、死在涿鹿的人,他们的血渗进了文字里,千年不干。只是读的人要用心,才能感觉到那血的温度,那血的重量。
他合上书,看向窗外。雪停了,月亮出来了,半轮,冷冷地照在雪地上,反射出清冷的光。整个世界一片银白,干净得像刚铺开的宣纸,等着人去书写。
但写什么呢?写战争?写死亡?写英雄末路?还是写一个少年在这个冬天的夜晚,抱着一本“有血”的书,第一次感觉到历史的沉重?
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从今天起,他不再是私塾的学生了。周先生不会再站在讲台上,用戒尺敲着桌面说“专心”;不会再捻着胡须讲解“之乎者也”;不会再在窗外飘来炒栗子香时,笑着说“心要静,不为外物所动”。
那个世界结束了。像私塾门口那根被雪压断的竹枝,“咔嚓”一声,断了,再也接不回去。
他吹熄油灯,躺到床上。月光从窗纸的破洞照进来,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。他看着那亮斑,想起周先生画红圈的手,想起那朱砂的颜色,想起“天亡我,非战之罪也”八个字。
天亡我。是谁的天?是项羽的天,还是周先生的天?还是……所有人的天?
他闭上眼睛,但睡不着。脑子里全是字,是《史记》里的字,是周先生用朱砂笔圈出的字。那些字在黑暗里浮沉,闪着暗红色的光,像还没凝固的血。
不知过了多久,他听见远处传来狗吠,一声,又一声,急促而凄厉。接着是人声,嘈杂的人声,脚步声,还有……马蹄声?
他坐起来,侧耳细听。声音从村口方向传来,越来越近。他下了床,蹑手蹑脚走到窗边,从破洞往外看。
巷子里,一队人马正经过。是兵,穿着灰色的军装,背着枪,枪刺在月光下闪着冷光。他们走得很急,皮靴踩在雪地上,“咔嚓咔嚓”响。领头的骑在马上,马喷着白气,蹄子刨起积雪。
队伍中间,有几个人被绑着,踉踉跄跄地走着。看不清脸,只能看见佝偻的背影,和垂下的头。他们走过时,雪地上留下凌乱的脚印,和拖曳的痕迹。
队伍很快过去了,消失在巷子那头。狗吠声渐渐远了,最后只剩下风声,呜呜地刮过屋顶。
李子荣站在窗前,浑身发冷。不是因为没穿棉袄,是因为心里冷,冷得像结了一层冰。他想起白天周先生说的话——“官府查得严,凡是聚众讲学的地方,都要登记、审查。”
私塾关了。当铺门板紧闭。税警三天两头来查。现在,连兵都来了,在深夜里押着人走过。
这个世界,到底在发生什么?
他回到床上,缩进被窝,但怎么也暖和不起来。被子很薄,棉絮已经板结,像一块冰冷的铁板。他抱紧自己,牙齿打颤。
窗外,月亮慢慢西斜。雪又开始下了,细碎的雪沫,沙沙地响,像无数只蚕在啃噬着夜晚,啃噬着这个寂静的、不安的村庄。
而李子荣,在这个1935年的冬至之夜,抱着那本“有血”的《史记》,睁着眼睛,直到天明。
他知道,有些东西结束了。
有些东西,才刚刚开始。
就像惊蛰的雷,还在远方的云层里酝酿,但终会炸响,惊醒所有冬眠的生命,也惊醒那些假装还在睡的人。
他不知道的是,当惊雷真的炸响时,会有多少人再也醒不过来。
他只知道,从今夜起,他不能再是个孩子了。
因为孩子可以闭着眼睛,假装天不会黑,雪不会冷,兵不会来。
而他,必须睁开眼睛,看着这一切发生,看着这个世界,一步步走向那个被朱砂笔圈出的、血红色的结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