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意,是从地底渗进绣衣局的。
起初,只是青灯下的空气更冷了一分,石壁凝出的水珠变成细小的冰晶。渐渐地,连丝线在指间都带上寒意,仿佛一不留神,便会被冻断。
沈绣是在这样的冷意中,迎来了堪舆图的收官阶段。
凤玄姬亲自下令,将图上所有“要脉”汇入皇城中枢,只待最后几处关键节点绣定,整幅图便算大成。
“冬至之前,必须完图。”她的声音在石室中回荡,冷得像冰,“再慢一日,你们便少一人。”
绣奴们低头应是。
无人敢抬头。
沈绣此刻正在绣一处名为“雪岭关”的要塞。
这是北疆通往中原的最后一道屏障。
她的针走得极稳,心却沉得厉害。
因为就在昨日,她第一次,真正见到了堪舆图的“用处”。
那是一件意外。
昨夜,凤玄姬罕见地带着一名黑袍人,进入了绣衣局。
那人身形高瘦,面容隐在兜帽下,只露出一截苍白的下颌。
沈绣被命令继续绣图,却被允许留在石室中“旁观”。
她隐约听见那黑袍人低声道:
“就按图所示,从黑水原绕道,避开雪岭关正面。”
凤玄姬应声:“已为你标好。”
黑袍人冷笑:“靖远侯果然信你。”
靖远侯。
沈绣的指尖猛地一颤,险些扎破绢面。
她死死低着头,却将两人的对话,一字不漏地听进耳中。
“北疆那边,今夜便动。”黑袍人道,“你这图,若真有用,我会如实回报。”
凤玄姬语气淡淡:“若无用,你也见不到我。”
那黑袍人没有再说话,只深深看了她一眼,转身离去。
那一刻,沈绣忽然意识到——
她绣出的线,已经开始化作真正的血路。
第二日傍晚,消息便传回了绣衣局。
北疆雪岭关外,叛军按“秘图”绕行,避开守军主力,从黑水原侧翼突袭,连破三寨。
边军死伤数千。
雪原之上,血染三十里。
传信的内侍说这话时,语气平静得像在报一笔账。
可沈绣却在听到“黑水原”三个字时,浑身血液几乎凝住。
那正是——
她曾暗暗偏线的地方。
她原以为,自己只是微调了水脉走势,顶多影响行军顺畅。
却没想到,这一针,竟已足以改变一场战局。
她的手在案下微微发抖。
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到——
她手中,握着的是无数条活生生的人命。
那一夜,她几乎未合眼。
眼前反复浮现雪原、血水、尸骨。
可在恐惧与愧疚之下,却又隐隐燃起另一种念头:
若这一针能杀敌。
那么,将来——
是否也能,反噬其主?
“稳住。”
阿蘅在换线时,低声对她说:“你若乱了,才是真的死。”
沈绣深吸一口气,点头。
“我知道。”
她知道,她不能乱。
她已经没有退路。
数日后,一场突如其来的“搜查”,席卷绣衣局。
凤玄姬久未露面,却忽然传令:
清查所有绣室,搜禁线、禁物。
内卫一间间闯入石室,翻箱倒柜。
沈绣的心,几乎跳到喉咙。
她鞋底,仍藏着那段火脉线。
还有阿蘅给她的灰粉。
一旦被搜出,她必死无疑。
当内卫踏入她石室时,她已迅速将鞋底夹层撕开,把线与灰粉混入一堆废线之中,再以染料泼湿,弄成一团污糟。
“搜!”
内卫冷喝。
他们翻遍案下、墙角、线架,甚至将她逼到墙边,检查她的袖口与发间。
沈绣面色惨白,却强撑着镇定。
好在,那团废线被泼得颜色浑浊,又混着血渍,内卫嫌恶地扫了一眼,便移开了视线。
搜查,终究过去。
可就在内卫离去之际,凤玄姬却忽然出现在门口。
她站在那里,冷冷看着沈绣。
“你,跟我来。”
沈绣被带到织坊最深处的密室。
那里,凤玄姬已换下宦官常服,穿着一身暗红长袍,发丝半散,显得比平日多了几分凌厉。
她背对着沈绣,声音低沉:
“你知道,为什么要搜查吗?”
沈绣低声道:“不知。”
凤玄姬转过身,目光直直盯着她:
“因为有人,向上头告了我一状。”
“说我擅用绣衣局,私通外臣。”
沈绣心中一凛。
“上头?”
凤玄姬冷笑:“你以为,我这点权势,是凭空来的?”
她走近沈绣,逼视着她的眼睛:
“我告诉你,这皇城之中,想让我死的人,多得很。”
“可他们暂时还离不开我。”
“因为这幅图。”
她伸手,几乎要触到沈绣的脸:
“而你,就是这幅图的命。”
沈绣被她盯得脊背发凉,却仍强撑着道:
“我只管绣。”
“很好。”凤玄姬眯眼,“只要你乖乖绣,我便保你兄长活到图成之日。”
她忽然笑了笑:
“但若让我发现,你有半分异心——”
“我会让你,亲眼看着他死。”
沈绣垂下头,应道:“是。”
可在垂眸的一瞬,她眼底,却闪过一抹冰冷的光。
她已经知道——
凤玄姬在上头的靠山,并非铁板一块。
她,已经开始被人动摇。
那一夜,阿蘅悄悄告诉沈绣一件事。
“我认得那个黑袍人。”她低声道。
沈绣一惊:“你见过?”
阿蘅点头:“他是北疆旧部,曾随我父亲驻守雪岭关。”
“我父亲,叫阿木尔。”她低声道,“半年前,被诬陷通敌,满门抄斩。”
“我被押来此处。”
沈绣心头猛震。
“那人,是叛军中的一位首领。”阿蘅苦笑,“看来……他们,已经用上你绣的图了。”
沈绣沉默良久。
“阿蘅,”她低声道,“若有一日,我要毁了这张图。”
“你,敢不敢陪我?”
阿蘅看着她,眼中闪过泪光,却缓缓点头:
“我本就没打算活着。”
“能拉他们一起死,是赚的。”
冬至,越来越近。
堪舆图已绣至最后几处要脉。
沈绣的动作,越发谨慎。
她在不引人注目的交汇处,又悄然埋下了第二道火脉逆线。
这一道,比第一道更深。
她将金钢线缠入药线,再以黑绢包裹,顺着地息最盛的节点,暗暗引入皇城中枢的轮廓。
这一线,一旦被真正引动,便会形成连锁之势——
引火、导热、聚势、反冲。
她不知道,是否真的能焚城。
但她知道——
这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。
与此同时,靖远侯府。
沈怀瑾正接到一封自北疆飞来的雪书。
书信之上,只寥寥数语:
“图用矣。
雪岭已破。
依约,冬至动。”
沈怀瑾看完,久久未语。
烛火映着他鬓角的白发,更显刺目。
良久,他将雪书投入火中。
纸灰翻卷。
“阿绣……”他低声自语。
“你果然,没有让我失望。”
可这句话里,听不出半分温情。
只有,棋子落定前的冷静。
绣衣局中,沈绣忽然在绣案前,打了一个寒颤。
她不知道兄长正在如何布局。
却隐隐感到,有一双无形的手,正在逼近她设下的火脉之线。
而凤玄姬的影子,也在这张网中,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裂痕。
她知道——
真正的对撞,已经不远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