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：第一课
清晨七点四十五分，皇后酒吧三楼。
何隐睁开眼睛时，有片刻的恍惚。陌生的天花板，陌生的窗帘，陌生的床。然后记忆像潮水般涌回——昨晚的一切，黑龙会的威胁，九爷的庇护，三天后的任务。
他坐起身，房间里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：一张床，一个衣柜，一张桌子，一把椅子。墙上没有任何装饰，只有一块水渍留下的褐色痕迹，形状像一张模糊的脸。
窗外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窗帘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何隐掀开窗帘一角，看到后巷已经有人开始活动：早点摊老板推着小车出来，清洁工在扫街，几个宿醉的年轻人歪歪扭扭地从酒吧后门走出来，互相搀扶着离开。
一切都那么日常。
但他的日常已经结束了。
敲门声响起，很规律的三下。
“何隐，起了吗？”是刀疤强的声音。
“起了。”何隐走过去开门。
刀疤强站在门外，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：“早餐。吃完下楼，九爷要见你。”
塑料袋里是两个包子一杯豆浆，还热着。何隐接过来：“谢谢。”
“不用谢我，九爷吩咐的。”刀疤强靠在门框上，看着他，“昨晚睡得好吗？”
“还行。”
“第一次在这种地方睡，肯定不习惯。”刀疤强点了根烟，“慢慢就习惯了。八点半下楼，别迟到。”
他转身离开，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。
何隐关上门，坐在桌前吃早餐。包子是猪肉白菜馅的，豆浆很甜。他吃得很慢，每一口都仔细咀嚼，像在进行某种仪式。
吃完早餐，他看了眼时间：八点十分。
还有二十分钟。
何隐走进卫生间洗漱。镜子里的自己看起来有些疲惫，眼下的黑眼圈更明显了。脸颊上的伤口已经结痂，暗红色的痂皮在苍白的皮肤上很显眼。
他洗了把脸，冰冷的水让他清醒了一些。
八点二十五分，何隐下楼。
二楼办公室里，九爷已经在了。他今天没穿唐装，而是一身深灰色的运动服，看起来像普通晨练的老人，如果不是那双眼睛太过锐利的话。
办公室里还有另一个人，三十岁左右，平头，身材精瘦，穿着黑色训练服，站姿笔挺得像一杆标枪。
“来了。”九爷说，“介绍一下，这是阿龙。以前在特种部队待过，退役后跟着我。从今天开始，他教你一些基本的自保技巧。”
阿龙对何隐点点头，眼神平静，没有任何情绪波动。
“三天后的任务有风险。”九爷继续说，“虽然我已经做了安排，但意外总是难免。你至少要知道怎么保护自己，怎么跑。”
何隐看向阿龙：“请多指教。”
“不敢。”阿龙的声音低沉，带着点沙哑，“我只教你三天。三天时间很短，你只能学最基础的。重点是反应，不是技巧。”
“明白。”
“那就开始吧。”九爷摆摆手，“去后院。”
—
皇后酒吧的后院在白天显得更加破败。阳光照亮了墙上的涂鸦，地上的垃圾，和水泥地上的裂缝。角落里堆着一些废弃的酒桶和木板，散发着淡淡的霉味。
阿龙站在院子中央，活动了一下手腕和脚踝，动作流畅得像猫。
“第一课，”他说，“学会看。”
“看什么？”何隐问。
“看人，看环境，看危险。”阿龙示意何隐站到他面前，“现在，看着我。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。”
何隐看着他：平头，国字脸，眉毛很浓，眼睛不大但很有神。身高大概一米七五，比自己矮一点，但肩膀很宽，手臂肌肉线条明显。站姿是标准的军姿，双手自然垂在身侧，但手腕微微内扣，随时可以做出防御或攻击动作。
“军人出身，受过专业训练。”何隐说，“擅长近身格斗，可能也精通武器。右手中指有茧，经常用枪。左腿受过伤，站立时重心稍微偏右。”
阿龙的眉毛挑了一下：“观察力不错。谁教你的？”
“没人教。”何隐说，“自己学的。”
“自学？”阿龙显然不信，“看人的技巧可以自学，但细节判断需要经验。你从哪来的经验？”
何隐沉默。
“不想说就算了。”阿龙没有追问，“但你要记住，在这个圈子里，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反而是麻烦。尤其是你的过去——既然九爷没问，你就别提。”
何隐点点头。
“好，继续。”阿龙说，“既然你会看人，那就看看这个院子。告诉我，如果有危险，哪里最安全，哪里最危险，从哪里逃跑最快？”
何隐环顾四周。后院大约二十米见方，三面围墙，一面是酒吧后墙。大门在东侧，铁门，锈迹斑斑。侧门在西侧，小铁门，通往小巷。围墙高三米左右，墙上有些地方有破损，可以攀爬。院子里堆着杂物，可以作为掩体。
“大门最危险，因为是主要出口，容易被堵。”何隐分析，“侧门相对安全，但小巷狭窄，也可能被埋伏。如果被堵在院子里，可以翻墙，但需要助跑。最好的逃跑路线是先利用杂物做掩护，从侧门离开，或者翻墙到隔壁院子。”
阿龙点点头：“及格。但漏了一点——屋顶。”
他指了指酒吧后墙的二楼窗户：“如果是我，会安排一个人在屋顶监视，一个人在巷口堵截，一个人正面进攻。所以你要做的第一件事，不是看地面，是看高处。”
何隐抬头，看向屋顶。那里确实是个很好的观察点。
“第二课，”阿龙走到院子中央，“学会跑。”
“跑？”
“对，跑。”阿龙说，“百分之九十的危险，都可以通过逃跑避免。但逃跑不是乱跑，是有技巧的。”
他开始演示：“第一，永远不要背对着门跑。你要侧身，一边观察追兵，一边后退。第二，利用环境，制造障碍。比如这些酒桶——”
他一脚踢翻一个空酒桶，酒桶滚向大门方向。
“可以延缓追兵速度。第三，跑的时候不要直线，要Z字形，降低被枪击中的概率。”
“如果有枪的话。”何隐说。
“永远假设对方有枪。”阿龙看着他，“在这个圈子里，最致命的错误就是低估对手。你永远不知道对方口袋里装的是什么。”
何隐记下了。
“第三课，”阿龙摆出格斗姿势，“如果跑不掉，就战斗。但战斗的目的是为了逃跑，不是为了打赢。明白区别吗？”
“明白。”
“好，来试试。”阿龙招手，“攻击我。”
何隐犹豫了一下，然后上前，一记直拳打向阿龙面门。
阿龙没有硬接，而是侧身避开，同时伸手扣住何隐的手腕，往下一带，脚下一绊。何隐失去平衡，向前扑倒，但在倒地前用手撑了一下，一个翻滚站起来。
动作流畅得让阿龙眯起了眼睛。
“你练过。”这次是陈述句，不是疑问句。
“一点。”何隐承认。
“不止一点。”阿龙说，“翻滚卸力的动作很专业。你以前到底做什么的？”
何隐没有回答。
阿龙也没有再问。他点点头：“既然有基础，那就跳过基础。我们直接实战。”
接下来的两个小时，何隐和阿龙在院子里对练。说是对练，其实是阿龙在喂招，教他如何在最短时间内制敌或脱身。如何利用关节技让对手失去行动能力，如何用日常物品作为武器，如何在被围攻时选择突破口。
何隐学得很快。有些技巧他本来就会，只是太久没用，生疏了。有些是新的，但他很快就能掌握要领。
阿龙越教越惊讶。何隐的身体素质很好，反应快，学习能力强，更重要的是——他有一种天生的战斗直觉。这种直觉不是训练能练出来的，是天生的，或者是经历过真正的生死搏杀后才能拥有的。
“你杀过人吗？”休息时，阿龙突然问。
何隐正在喝水，动作顿了一下：“没有。”
“但你想过。”阿龙说，“你的眼神里有那种东西——知道夺走一条生命是什么感觉的冷静。这很罕见。”
何隐放下水瓶：“我只是不想死，也不想让我妹妹有事。”
“这个理由足够了。”阿龙拍拍他的肩膀，“记住，三天后的任务，如果遇到危险，保命第一。货可以丢，命不能丢。九爷虽然重视这单生意，但更重视能做事的人。”
“如果货丢了怎么办？”
“那就是九爷和陈老要操心的事了。”阿龙说，“你的任务只是送货。送到了，拿钱。送不到……至少活着回来。”
活着回来。
听起来很简单，但何隐知道，在这个世界里，有时候活着比死更难。
中午，刀疤强送来了午餐：三份盒饭。九爷、阿龙和何隐就在后院的破桌子上吃。饭菜很简单：一荤两素，米饭管够。
九爷吃饭很慢，每一口都细嚼慢咽。他看起来心情不错，还跟何隐聊起了家常。
“小何，你妹妹得的什么病？”
“先天性心脏病。”何隐说，“小时候做过手术，但最近复发了，需要二次手术。”
“手术费多少？”
“医生说大概五万。”何隐顿了顿，“如果顺利的话。”
“五万……”九爷点点头，“不多。只要你好好做事，这笔钱很快就能凑齐。”
何隐没有说话，只是默默吃饭。
“你恨这个世界吗？”九爷突然问。
何隐抬起头。
“恨它不公平，恨它让你承受这么多。”九爷说，“你本来可以像其他年轻人一样，谈恋爱，找工作，规划未来。但现在却被困在这里，为了妹妹的医药费拼命。”
何隐想了想，摇头：“不恨。”
“为什么？”
“恨没有用。”何隐说，“恨不会让何欣的病好起来，也不会让钱从天而降。我只能做我能做的。”
九爷笑了，那笑容里有欣赏：“很好。实用主义。在这个世界上，感情用事的人死得最快。你要记住，无论做什么选择，都要基于现实，而不是情绪。”
吃完饭，九爷起身：“下午阿龙继续教你。晚上你可以去医院看你妹妹，刀疤强会跟你一起去。”
“谢谢九爷。”
“不用谢我。”九爷看着他，“这是一笔交易。你为我做事，我付你报酬，保护你安全。公平交易。”
他走了，留下何隐和阿龙。
下午的训练更偏向实战。阿龙模拟了几个可能遇到的危险场景：被跟踪，被围堵，被袭击。他教何隐如何识破跟踪，如何甩掉尾巴，如何在狭小空间里对抗多人。
“记住，在街上被人跟踪时，不要回头看。”阿龙说，“用商店橱窗的反射，用手机屏幕，用任何可以反光的东西观察。如果确认被跟踪，不要回家，不要去医院，去人多的地方，比如商场，地铁站。”
“然后呢？”
“然后打电话。”阿龙说，“打给我，或者打给刀疤强。我们会安排人去接你。”
何隐点点头，把每一条都记在心里。
训练到下午四点，阿龙看了看表：“差不多了。今天就到这里。你的基础很好，三天时间足够你掌握基本的自保技巧。”
“谢谢龙哥。”何隐说。
阿龙摆摆手：“不用谢。我只是完成九爷交代的任务。最后给你一个忠告：三天后的任务，无论看到什么，听到什么，都不要好奇，不要探究。知道的越少，活得越久。”
“我记住了。”
阿龙走了。何隐一个人站在院子里，活动着酸痛的手臂和肩膀。训练很累，但那种身体上的疲惫反而让他心里平静了一些。
至少他在做准备。
至少他不是完全被动。
刀疤强从后门走出来，手里拿着车钥匙：“走吧，送你去医院。”
—
下午五点的医院依然忙碌。
何隐和刀疤强走进住院部时，明显感觉到有人盯着他们。刀疤强很警觉，眼神扫过走廊里的每个人，手一直放在外套口袋里——那里应该藏着武器。
603病房里，何欣正在和张护士说话。看到何隐，她立刻笑了：“哥！”
然后她看到了刀疤强，笑容僵了一下。
“这是刘叔的朋友，顺路送我过来。”何隐介绍，没有提刀疤强的真实身份。
“你好。”何欣礼貌地打招呼。
刀疤强点点头，对何隐说：“我在外面等。”
他退出病房，顺手带上了门。
张护士看着何隐，眼神里有关切：“何先生，你脸色不太好。是不是太累了？”
“没事，最近工作比较忙。”何隐在床边坐下，“何欣今天怎么样？”
“很好。”何欣抢着说，“输血后我感觉有力气多了。今天下午我还扶着栏杆走了五步！张护士说照这个速度，月底真的可以出院几天。”
她的眼睛亮晶晶的，充满了希望。
何隐看着她脸上的笑容，心里那块沉重的东西似乎轻了一些。至少，他的选择换来了妹妹的好转。
“哥，你晚上还要工作吗？”何欣问。
“不工作了，今晚陪你。”何隐说。
何欣更高兴了，拉着他说了很多话：今天吃了什么，看了什么书，隔壁床的阿姨给了她一个苹果，窗外的桂花开了……
何隐耐心地听着，偶尔回应几句。
张护士在一旁整理药品，时不时看何隐一眼，欲言又止。
六点半，晚餐时间到了。何隐去医院食堂打了饭，陪何欣一起吃。刀疤强在走廊里等着，没有进来打扰。
吃完饭，何欣有些累了。何隐扶她躺下，替她盖好被子。
“哥，”何欣轻声说，“那个刘叔的朋友……看起来不像普通人。”
何隐心里一紧：“怎么这么说？”
“他的眼神，还有站姿。”何欣说，“像电视里那些保镖。哥，你最近是不是遇到麻烦了？”
何欣太聪明了，聪明得让何隐有时候不知道怎么应对。
“没有麻烦。”他说，“只是最近工作比较特殊，需要跟一些有背景的人打交道。刘叔担心我的安全，所以让朋友接送我。”
这个解释勉强说得通。
何欣盯着他看了很久，最后说：“哥，不管发生什么，你要好好的。”
“我会的。”何隐握住她的手，“你也要好好的。快点好起来，我们离开这里，去个安静的小城市，开个小店。”
“嗯。”何欣闭上眼睛，嘴角带着微笑，“我梦到过那样的小店。有书架，有花，有阳光……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低，渐渐睡着了。
何隐坐在床边，看着她的睡颜，很久没有动。
八点，刀疤强敲门进来：“时间差不多了。九爷说，你今晚最好还是回酒吧住。”
何隐点点头，站起身，最后看了一眼何欣，然后走出病房。
走廊里，刀疤强压低声音说：“医院周围有黑龙会的人。我刚才看到了两个，在停车场那边。”
“他们想干什么？”
“不知道，但肯定不怀好意。”刀疤强说，“九爷已经跟医院保安打过招呼，他们会加强巡逻。但你妹妹这边，还是要小心。”
何隐握紧拳头，又松开：“走吧。”
他们走出住院部，刀疤强的车停在路边。是一辆普通的黑色轿车，不显眼。
上车后，刀疤强发动车子，但没有立即离开。他仔细观察了周围，确认没有被跟踪，才驶出医院。
夜晚的街道车流如织。何隐看着窗外，突然问：“强哥，你跟着九爷这么久，后悔过吗？”
刀疤强愣了一下，然后笑了：“后悔？有时候会。但更多时候是庆幸。”
“庆幸？”
“庆幸当初九爷给了我机会，救了我老婆。”刀疤强说，“这世界上没有完美的选择，只有相对好的选择。跟着九爷，至少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，知道规则是什么。比在外面瞎混，不知道哪天就横死街头要好。”
“那九爷……是个什么样的人？”
刀疤强沉默了一会儿：“很难说。他对敌人狠，对自己人也狠，但守信用，重规矩。跟着他，只要你好好做事，他不会亏待你。但如果你背叛他……”
他没说完，但何隐明白。
“三天后的任务，”刀疤强换了个话题，“你准备好了吗？”
“准备好了。”
“那就好。”刀疤强说，“记住，不管发生什么，保持冷静。老鬼是个怪人，但不会害你。把货安全送到，你就完成了任务。剩下的，交给九爷。”
车子驶入皇后酒吧后巷。刀疤强停好车，两人下车。
后院，阿龙还在等着。看到他们回来，点点头：“回来了。”
“怎么样？”刀疤强问。
“周围有眼睛，但没动手。”阿龙说，“应该是来踩点的。”
“妈的，黑龙会这帮杂碎。”刀疤强骂了一句。
何隐没说话，只是跟着他们走进酒吧。
酒吧已经开始营业了，音乐声隐约传来，混合着人声和酒杯碰撞的声音。他们从后门直接上到三楼，避开了前厅的喧闹。
回到房间，刀疤强说：“早点休息。明天继续训练。”
“好。”
他们走了，留下何隐一个人。
他走到窗边，掀开窗帘一角，看向后巷。路灯下，有几个模糊的人影在晃荡，看不清楚脸。
是黑龙会的人吗？还是九爷的人在巡逻？
何隐不知道。
他放下窗帘，坐在床上，拿出手机。有一条未读短信，是陌生号码：
“明天下午三点，医院门口咖啡厅，想跟你谈谈你妹妹的未来。——关心你的人”
又是黑龙会。
何隐删除了短信，但把这个号码也存了下来。
他躺到床上，闭上眼睛，但睡不着。
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今天学到的技巧：如何观察，如何逃跑，如何战斗。
还有三天后的任务。
东港码头，13号仓库，老鬼，那个神秘的箱子。
以及，可能的危险。
何隐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放松。
他需要休息，需要保存体力。
因为三天后，他将面对真正的考验。
而在此之前，他必须准备好。
为了自己。
更为了何欣。
窗外，夜色渐深。
城市依然喧嚣，但在这间小小的房间里，只有何隐平稳的呼吸声。
和一颗，正在逐渐变得坚硬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