水按新方案分了下去。每人掌心握着那小半瓶“基础生存配给”,触感冰凉,分量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沉。吞咽声在寂静中细微地响起,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谨慎和贪婪。喉咙得到滋润,干裂的疼痛稍缓,但心底那份焦渴,似乎并未平息,反而因为资源的“丰沛”和“血引”的悬置,变得更加挠人。
杜安依旧抱着他的石晷,蜷在远离众人的另一个角落,对着墙壁,手指不停在粗糙的石板表面和锈蚀的金属针上描画,偶尔用指甲刮擦,发出极其轻微的“刺啦”声,嘴里念叨的频率加快了些,但声音压得更低,词句更加破碎难辨。金酉坐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,背对着他,也背对着其他人,手里握着自己的那瓶水,没有喝,只是反复摩挲着瓶身,目光失焦地望着面前的白墙,仿佛那上面正重演着锈蚀废墟里错乱的时间光影。她脸上细小的划痕已经不再渗血,结成了暗红色的痂,像某种不祥的纹身。
陈守财拿到水后,没有立刻喝,而是小心地抿了一小口,含在嘴里慢慢咽下,然后珍而重之地将水瓶塞进怀里最贴身的位置。做完这些,他才重新坐下,眼睛又闭上了,但眼皮下的快速颤动和微微翕动的嘴唇,表明他大脑里的计算程序再次全速启动,很可能是在重新评估阿淮的新方案,寻找漏洞,或者计算在“血引”可能引发的各种情境下,自己的最优策略。
赵雄咕咚咕咚灌了几大口,抹了抹嘴,长长舒了口气,似乎暂时将烦心事抛开,靠着墙闭目养神,但肌肉依旧紧绷。牛大力学着阿淮的样子,小口喝水,然后担忧地看着苏晓。苏晓依旧维持着那个自我封闭的姿态,对递到面前的水瓶毫无反应,牛大力只好将她的那份小心放在她手边。
吴老狗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的水,喝两口,停一停,混浊的眼睛却像扫描仪一样,将房间里每个人的状态——尤其是杜安、金酉、杨未,还有阿淮——都细细“舔舐”了一遍。最后,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空了的掌心,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水渍,他伸出舌头,仔细地舔干净,咂咂嘴,眼神若有所思。
朱富贵拿到水后,反应最是奇特。他没有喝,而是将水瓶紧紧抱在怀里,胖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安心、贪婪和某种更深欲望的复杂神情,甚至低头用鼻子嗅了嗅瓶口,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叹。然后,他也闭上了眼睛,但嘴角似乎勾起了一抹极淡的、难以察觉的弧度。
阿淮喝了自己那份水的一半,将剩下的仔细收好。清凉的液体滑过食道,暂时压下了生理的干渴,却无法浇灭心头越烧越旺的疑虑之火。他的目光再次落向杨未。
杨未也拿到了属于他的那份“基础配给”。那瓶水此刻就放在他蜷缩的腿边,但他碰都没碰。他的全部注意力,似乎都集中在了被他用衣角盖住、用手掌虚掩着的那枚玉片,以及滑落在他膝盖上的那张淡黄纸笺上。
他的颤抖比之前平复了一些,但并非放松,而是转化成了一种更深的、僵硬的紧绷。他死死盯着纸笺的一角,眼神里的恐惧并未减少,却多了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,仿佛要将上面每一个模糊的笔画、每一丝脆弱的纤维都刻进脑海里。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,不是念叨,更像是在反复默读或记忆纸上的内容。偶尔,他的手指会极其轻微地抽搐一下,像是要碰触玉片,又像被烫到般缩回。
他在干什么?在反复确认?在背诵?还是在与纸上的内容进行某种无声的、绝望的抗辩?
阿淮想起傩面人的警告——“失败,或泄密,线索与知悉者,同归余烬”。“溯源”完成了吗?怎样算“成功”?仅仅是“看”完并“理解”吗?还是有其他要求?杨未此刻的行为,是“溯源”过程的一部分,还是在为可能到来的“失败”惩罚做准备?
“血引条件,满足其一。”这个“其一”,是否与杨未正在进行的“溯源”有关?难道“溯源”成功或失败的某个结果,本身就是一种“血引”?
这个猜想让阿淮背脊发凉。
他必须做点什么。不能任由杨未在孤立和恐惧中被那纸笺和玉片吞噬,也不能让这个可能连接着“血引”和“干扰源”的秘密,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发酵成毁灭所有人的炸弹。
他缓缓站起身,动作很轻,避免惊动其他人。他没有走向杨未,而是走向了房间中央,在那尊静立的傩面人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。
他抬起头,目光平静地迎向那木质面具上似笑非笑的空洞眼孔。
“引导者,”阿淮开口,声音清晰稳定,在寂静中回荡,“关于‘溯源’任务,是否有‘完成’的明确标准或信号?任务执行者目前的状态,似乎需要……澄清。”
他问得很有技巧,不直接询问杨未看到了什么,也不触及“泄密”,只问规则本身的标准。这是一种试探,试探规则的边界,也试探傩面人对杨未现状的态度。
傩面人沉默着。
香炉冰冷,毫无火星。罗盘静止,指针黯淡。
就在阿淮以为它不会回应,或者会再次给出一个含糊警告时——
傩面人那戴着白手套的右手,忽然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,不是指向谁,而是做出了一个招手的动作,对着杨未的方向。
这个动作轻柔得诡异,与它以往冰冷机械的姿态截然不同。
与此同时,杨未膝盖上那张淡黄的纸笺,无风自动,边缘微微卷起,发出极其细微的“窸窣”声。
杨未浑身剧震,猛地抬头,惊骇地看向傩面人,又看向自己膝头“活”过来的纸笺。
纸笺并未飞起,只是持续地、微弱地颤动着,像一片感受到无形气流吹拂的枯叶。
傩面人招手的动作停止了。
纸笺的颤动也随即停止。
一切重归死寂。
但所有人都看懂了这无声的演示。
“溯源”任务,还未结束。或者说,还未被“确认”完成。
纸笺与杨未之间,与傩面人之间,还存在某种未被切断的、诡异的联系。杨未那反复默读记忆的行为,或许正是这种联系的体现?他是在试图“消化”或“绑定”这份线索,以完成“溯源”?
而傩面人那近乎“召唤”的招手,意味着什么?是提醒?是催促?还是……某种“验收”的前兆?
杨未的脸色比纸还要白,他看着膝头恢复平静的纸笺,又看看自己虚掩着玉片的手,眼神里充满了绝望的挣扎。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对阿淮说什么,但目光触及傩面人,又像被掐住了脖子,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剩下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。
阿淮的心沉了下去。情况比他想的更糟。杨未被困住了,被那纸笺和任务规则困在了一个无形的牢笼里,进退不得。
就在此时——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一阵剧烈的、仿佛要将肺叶咳出来的干咳声,从杜安那个角落猛地爆发出来!
不是金酉,是杜安!
他原本对着墙壁喃喃自语的背影猛地弓起,怀里的石晷“哐当”一声掉在地上。他双手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,脸憋得通红,眼睛瞪得极大,里面血丝密布,充满了痛苦和……一种极度混乱的光芒。
“嗬……嗬……数据……溢出了……错误……错误代码……” 他嘶哑地低吼着,声音破碎不堪,身体开始不规律地抽搐,“干扰……太强了……同步……失败……要……要覆盖了……”
“杜安!” 金酉惊跳起来,想去扶他,却又不敢靠近,脸上满是惊惧,“你怎么了?你看到什么了?”
杜安对她的呼喊毫无反应,他的眼睛直勾勾地望向房间的天花板,望向那面静止的青铜罗盘,瞳孔疯狂地缩放,仿佛在接受海量无法处理的信息流冲击。
“定位……干扰源……坐标……重合……不……是共振……啊啊啊——!”
他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,双手抱头,整个人蜷缩成一团,剧烈地颤抖起来,嘴里只剩下无意义的、痛苦的呻吟。
几乎在杜安惨叫的同时——
角落里,杨未突然也发出了一声凄厉的、不似人声的尖叫!
“不——!别过来!不是我……不是我干的!!”
他像是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景象,双手猛地抱住脑袋,身体向后疯狂躲闪,撞在冰冷的墙壁上。被他虚掩的玉片“叮”一声被碰飞出去,落在地上,滴溜溜转了几圈。那张淡黄的纸笺,也从他膝头滑落,飘向地面。
但纸笺并未真正落地。
在它飘落的轨迹中,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,纸笺表面那些模糊的字迹或图案,骤然亮起了暗金色的、转瞬即逝的微光!
光芒一闪,纸笺无声地自燃了。
不是普通的火焰,是一种冰冷的、没有温度的暗金色火焰,瞬间将脆弱的纸笺吞噬,化作一小撮闪烁着金星的黑色灰烬,飘散开来。
玉片落地的脆响,杜安痛苦的呻吟,杨未崩溃的尖叫,纸笺诡异的自燃……
这一切几乎在同一秒发生!
癸室内的平衡,被这突如其来、仿佛连锁反应般的剧烈异常,彻底撕碎!
阿淮猛地看向傩面人。
傩面人静立着,面对这混乱,毫无反应。但它那木质面具的嘴角,在惨白灯光晃过的某一瞬,似乎……向上弯折了一个更深的、充满恶意的弧度。
纸笺自燃,意味着什么?
“溯源”失败了?还是……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“完成”了?
杜安接收到的“错误数据”和“干扰”,与杨未的崩溃、纸笺的自燃,有何关联?
“血引”条件,是否因此被真正触发?
阿淮的目光急速扫过——崩溃的杨未,痛苦抽搐的杜安,惊惶的金酉,骇然的陈守财,跳起的赵雄,不知所措的牛大力,眯起眼的吴老狗,以及……不知何时已经睁开眼、正直勾勾盯着那撮黑色灰烬和地上玉片的朱富贵。
冰冷的寒意,如同实质的潮水,淹没了阿淮的脚踝,迅速上涌。
他知道,风暴,真的来了。
而这一次,不再是一扇缓缓开启的门。
是源自他们内部,源自那些被隐藏的秘密、被压抑的恐惧、被规则悄然植入的裂痕,所共同引发的——
崩解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