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序在听竹轩静室中闭目盘坐,已是第七日。
每日深夜,待沈青确认院外无虞后,他便依着陆九留下的《灵气导引示意谱》,尝试以心神沟通视界中的淡金文字,引导那丝微不可察的清凉气流。
过程缓慢且艰涩。那气流细若游丝,在经脉中游走时,时断时续,常被体内某种阴寒滞涩之物阻隔——那便是蚀心蛊毒盘踞之处。每次气流冲击蛊毒盘踞的关窍,都会引发阵阵隐痛与心悸。
但沈序并不气馁。身为架构师,他深知修复复杂系统从无捷径,每一次失败的尝试,都是理解系统漏洞的数据积累。
七日光景,他渐渐摸到些门道。那些淡金文字似乎并非被动显示信息,当他的意念高度集中时,文字会微微流转,仿佛与他心神呼应。而引导灵气时,若能同时“观想”对应经脉的天道文字描述,气流便会顺畅些许。
这发现让他心惊。天道文字,或许不仅是“阅读”命运的界面,其本身可能就是某种更高维度的“规则编码”。他的意念,竟能与之产生微弱的交互!
这一夜,他尝试将意念沉入描述自身“蚀心蛊残留”的那行文字,试图更清晰地“感受”蛊毒的存在形态。
起初,只是更强烈的阴寒滞涩感。但当他凝神至极致时,视界中那行文字竟微微扭曲,化作无数细密蠕动的暗金色小虫虚影,盘踞在心脉与数处大穴之间,与血肉经络纠缠不清。
蚀心蛊的真面目!
沈序心神剧震,引导的灵气随之一乱。那暗金虫影似乎被惊动,齐齐一颤,一股尖锐的刺痛骤然从心口炸开!
“咳——!”
他猛地睁开眼,捂住胸口,额角瞬间沁出冷汗,喉间涌上腥甜。
“公子!”守在门外的沈青闻声冲入,见状大惊,忙扶住他。
沈序摆摆手,压下翻涌的气血,缓了半晌才低声道:“无妨……老毛病。”
沈青满脸忧色,欲言又止。自家公子这几日夜夜静坐,脸色却愈发苍白,他看在眼里,急在心里。
“药呢?”沈序问。
沈青端来温着的药碗,里面已按吩咐兑了一半清水。沈序接过,象征性地抿了一口,便递还回去。
“让你查的事,有进展吗?”沈序拭去唇角药渍。
沈青压低声音:“有些眉目了。公子的药,一直是府内大药房统一抓取、煎制,由各房丫鬟领取。咱们院以往是萍儿负责领药,但萍儿说,她每次去,药都已包好放在柜上,从不见抓药过程。而大药房的管事……是二夫人当年的陪房,姓刘。”
二夫人……又是二房。
“还有,”沈青声音更轻,“我按公子吩咐,这几日用活虫试药。发现若是完整的药汁,虫子在药里爬一会儿便行动迟缓,半日即死。但若是兑了水、公子‘服用’后的残药,虫子虽也萎靡,却能活过一日。”
沈序眼神冰冷。这说明下毒者很谨慎,毒量控制精确,确保他长期服用才会“病发”,且“病发”后即便验尸,因毒已随年月深入骨髓、又被其他药材掩盖,也很难查出异样。好精妙,好耐心的毒计!
“那个刘管事,近日可有异状?”
“有。”沈青点头,“三日前,他儿子突然在城外买了处小宅院。而他家婆娘,前几日去了趟珍宝阁,打了支金簪。”
一个药房管事,哪来这么多闲钱?
“知道了。”沈序闭上眼,“继续盯着,但别惊动他。另外,明日你去请周先生悄悄来一趟,从后园角门进,避人耳目。”
“是。”
沈青退下后,沈序忍着心口余痛,再次内视。方才虽然凶险,但他也确认了两件事:第一,天道文字确实能“显化”某些深层状态;第二,蚀心蛊盘踞的位置,主要在膻中、神阙、命门等几处大穴。
或许……不必强行冲刷所有蛊毒,若能集中灵气,先打通其中一处关键穴位的阻滞呢?
这个念头一起,便难以遏制。
他重新宁定心神,这次不再试图观想全部蛊毒,而是将意念牢牢锁定在描述“膻中穴蛊毒盘踞”的细微文字上,同时,极其缓慢地引导那丝清凉气流,如针尖般,一点一点探向膻中穴所在。
痛。剧烈的、仿佛撕裂血肉的痛。
但他咬紧牙关,意念如铁,引导着气流持续冲击。淡金色的文字在膻中穴位置剧烈波动,那些暗金虫影虚影疯狂扭动。
不知过了多久,就在他几乎要昏厥时——
“噗”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,仿佛某种极薄的隔膜被刺破。
膻中穴处猛地一松!
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气流,竟首次突破了蛊毒的封锁,在膻中穴内盘旋了半圈,方才消散。
与此同时,沈序“看”到,膻中穴处盘踞的暗金虫影,颜色似乎淡了微不可察的一丝。
有效!真的有效!
狂喜还未升起,极度的疲惫与更凶猛的反噬之痛便席卷而来。沈序眼前一黑,软倒在蒲团上,意识沉入黑暗前最后一个念头是:此法凶险,但……路是对的。
—
次日午后,周怀瑾如约悄然而至。
他依旧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衫,但气色比上次好了些,眼神也少了些郁气,多了点光亮。沈序在静室见他,脸色虽苍白,精神却有种奇异的专注。
“周先生请坐。冒昧再请先生来,是有事相询。”沈序开门见山,“先生可知,朝中近来对北境边事,主要有哪些议论?特别是……关于镇北侯的。”
周怀瑾神色一肃,沉吟片刻,低声道:“不瞒公子,怀瑾虽位卑,但在书局抄书,常接触各地奏报抄本、士林议论。近来朝中对北境确有非议,主要集中在三点。”
“其一,是说侯爷拥兵自重,边军只听侯爷号令,朝廷难以节制。”
“其二,是说今春蛮族犯边次数增多,是侯爷有意纵容,以彰显边关离不得沈家。”
“其三……”周怀瑾顿了顿,声音压得更低,“有传言说,侯爷与金帐王庭私下有往来,以图……以图养寇自重,永镇北疆。”
沈序静静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。这些言论,与父亲那日所言印证,果然是有人系统地散播。目的就是将父亲塑造成一个尾大不掉、甚至可能通敌的边镇大将。
“这些议论,源头多在何处?”
“多出自都察院几位御史,以及……礼部几位官员的奏疏或清谈。”周怀瑾道,“尤其是礼部赵侍郎,近月多次在文会上提及‘边将权重非国家之福’。”
赵崇……赵元启的父亲。
“多谢先生告知。”沈序沉吟道,“另有一事,先生游历各地,可曾听闻过‘蚀心蛊’或‘噬魂草’、‘紫蛛涎’这类毒物?”
周怀瑾脸色微变:“公子怎问起这些阴损之物?‘蚀心蛊’传闻是南疆秘蛊,中者如患虚痨,日渐衰弱而死,极难察觉。‘噬魂草’生于北地阴寒沼泽,磨粉无色无味,久服可损人神魂。‘紫蛛涎’则是西域奇毒,能加速气血衰败……这三者,皆为罕见歹毒之物。”
南疆、北地、西域……凑齐这三样东西,绝非易事。下毒之人,能量不小。
沈序心中寒意更甚,面上却不显:“偶然在杂书中看到,好奇一问。先生博闻,令人佩服。”
送走周怀瑾后,沈序独自沉思。朝中舆论、边关形势、府内下毒……几条线逐渐清晰,都指向一场精心策划、里应外合的绝杀之局。
正思忖间,窗棂微响。
暗影卫甲三无声出现,这次他身上带着淡淡的夜露气息,似是刚从远处归来。
“公子,那老账房开口了。”甲三声音依旧平稳,但语速稍快,“九年前,柳记商行那笔不明款项,实则是通过黑市渠道,购入了三样东西:南疆‘眠蛊’母虫一条,北地‘噬魂草’干货十斤,西域‘紫蛛涎’原液一瓶。经手人是二夫人的兄长柳承宗,收货地点……是二爷沈擎在城南的一处私宅。”
果然!购买记录都齐了!时间、人物、地点、物品,全对得上!
“那老账房如今何在?”
“属下已按公子吩咐,将他连同家小秘密送至京外庄子安置,有人看守,亦有人照料。”甲三道。
“做得干净。”沈序点头,“悦来客栈那边呢?”
“那三个狼山帮探子,今日有异动。”甲三眼中闪过一丝锐利,“其中盯侯府的那人,午后与一个戴斗笠之人在茶楼密会。属下跟踪那戴斗笠者,发现他最终进了……城南兵马司副指挥使,何坤的别院后门。”
兵马司!掌管京城治安、巡防的兵马司!
沈序心头一震。二叔沈擎的手,竟然已经伸到了京城治安系统里?这是要做什么?为日后抄家拿人铺路?还是……
“继续盯紧何坤和那三个探子。”沈序沉声道,“另外,想办法查一查,京城之内,还有哪些官员或势力,与二叔,或者与柳家、赵家有非常往来,特别是……掌兵、掌刑、掌督查的衙门。”
“是。”甲三领命,又道,“公子,侯爷让属下带句话:水面下的鱼开始冒头了,撒网的时候,要稳,也要快。”
父亲也察觉到了。
沈序深吸一口气:“回复父亲,网已在织,鱼饵已下。请父亲放心。”
甲三消失后,沈序推开静室的窗。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,庭院中竹影摇曳。
视界中,猩红的倒计时无声跳动:【八十六日零九时十七分】。
时间又过去一天。
但今天,他打通了膻中穴的一丝阻滞,获得了压制蛊毒的可能。
他得到了母亲被害的关键证据线索。
他发现了敌人伸向兵马司的黑手。
每一步,都凶险万分。每一步,也都让他更接近真相,更接近破局的可能。
沈序抚着仍隐隐作痛的胸口,眼神却愈发坚定。
蛊毒要解,内鬼要揪,外敌要防,死局要破。
这条路很难,很长。
但既然开始了,他就一定会走到终点。
走到那所谓的天道剧本,再也写不动他命运的那一天。
(第七章 完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