芦苇荡里的路,比莫正卿想象中难走。
每迈一步,右脚踝都传来撕裂般的剧痛。他咬着芦苇杆,汗水混着夜露浸透单薄的棉袍。天快亮时,终于看到了一条官道——夯实的黄土路面上,有深深的车辙印。
向东。他告诉自己。杭州在东边。
晨雾漫过田野,远处村落传来鸡鸣。莫正卿拄着芦苇杆,一瘸一拐地上了官道。脚上的布鞋早已磨破,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。饥饿像只无形的手,攥紧他的胃。
走了约半个时辰,前方出现一个茶棚。茅草顶下摆着两张方桌,灶上大铁壶冒着白气。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正在擦桌子。
莫正卿摸了摸怀里——碎银还剩三两多。他犹豫片刻,还是走了过去。
“婆婆,一碗茶,两个馍。”
老妪抬眼看他,目光在他脸上伤口和破烂衣衫上停了停,没多问:“三文钱。”
热茶下肚,冻僵的身体才慢慢复苏。馍是杂粮的,粗糙得拉嗓子,但莫正卿吃得狼吞虎咽。吃到一半,他忽然想起什么,从怀里摸出那枚金背钱。
“婆婆,您见过这种钱吗?”
老妪接过,眯眼看了看:“万历钱……哟,背面还鎏金?少见。”她摩挲着那个麦穗暗记,忽然压低声音,“小郎君,这钱你从哪得的?”
莫正卿心头一紧:“家传的。”
“家传……”老妪若有所思,将钱还给他,“往前走三十里是富阳,城西有家‘王记当铺’,掌柜姓王,左耳后有颗黑痣。你拿这钱给他看,就说……就说‘沈先生让来的’。”
“沈先生?”莫正卿的手微微发抖。
老妪却不再多说,转身去添柴。莫正卿还想再问,茶棚外传来马蹄声。三个骑马汉子在棚外勒缰,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的壮汉,目光扫过棚内,落在莫正卿身上。
“小子,见没见过一个受伤的中年书生?四十来岁,穿深蓝直裰。”
莫正卿摇头:“没看见。”
壮汉盯着他看了几秒,突然下马走进茶棚,一把揪住他衣领:“你脸上这伤,怎么来的?”
“路上摔的。”
“摔的?”壮汉冷笑,“这分明是木刺刮的——说!是不是在歙县破庙里刮的?”
莫正卿浑身冰凉。这些人不是黑衣人,但也在找沈账房!他们是谁?官府?还是另一股势力?
老妪突然开口:“几位官爷,这小郎君是我远房侄儿,昨日来投奔的。脸上的伤是帮我劈柴时,被柴火划的。”
壮汉转头:“你侄儿?”
“正是。”老妪从灶后拿出把柴刀,刀口上还沾着新鲜木屑,“您看,这木屑颜色,跟小郎君脸上伤口里嵌的,是不是一样?”
壮汉狐疑地看看柴刀,又看看莫正卿,这才松手:“若是见到那书生,立即报官!那是朝廷钦犯!”
马蹄声远去。莫正卿瘫坐在凳上,后背全是冷汗。
“快走吧。”老妪往他手里塞了包馍,“沿着官道一直走,天黑前能到富阳。记住,王记当铺。”
莫正卿深深一揖:“谢婆婆救命之恩。请问婆婆尊姓?”
“姓沈。”老妪说,“一个本家。”
莫正卿瞳孔骤缩。沈账房、沈万三、沈婆婆……都姓沈。
他没再多问,再次行礼,转身走入晨雾。
一路上,他都在想:沈账房到底是什么人?锦衣卫暗桩?商业间谍?还是某个隐秘商号的核心人物?那本《江南物产疏略》绝非寻常人能编纂,那需要打通多少关节,窥探多少机密?
傍晚时分,富阳城墙在望。
城门即将关闭,排队入城的人流匆匆。莫正卿压低斗笠——那是茶棚沈婆婆给的——排在队伍末尾。守城兵丁草草看了他一眼,挥挥手放行。
富阳比歙县繁华,街道两旁店铺林立,挑担的小贩吆喝声不绝。莫正卿一路打听,在城西一条背街找到了“王记当铺”。
铺面不大,黑漆招牌有些斑驳。柜台很高,只露出掌柜半个脑袋。莫正卿走近,看见掌柜左耳后果然有颗黑痣。
“掌柜的,当东西。”
掌柜抬头,是个五十来岁的瘦削男人,眼睛细长:“当什么?”
莫正卿将金背钱放在柜台上。
掌柜拿起钱,手指摩挲背面鎏金,又对着油灯细看麦穗暗记。他脸色微变,抬眼打量莫正卿:“这钱……哪来的?”
“沈先生让来的。”
掌柜沉默片刻,突然关上店门,落下门闩。他转身掀开柜台后的布帘:“进来说话。”
内室很简陋,一张桌、两张椅、一个账架。掌柜点了油灯,示意莫正卿坐下。
“沈先生……可还安好?”
莫正卿犹豫一下:“他死了。在歙县破庙,被人追杀。”
掌柜闭上眼,长叹一声:“果然……他三个月前来过,说若他出事,会有人持此钱来。”他睁开眼,目光锐利,“沈先生托付的东西,带来了吗?”
莫正卿从怀中取出油布包裹的册子。
掌柜接过,却不打开,只抚摸着封面那抹暗红:“《江南物产疏略》……沈先生花了十年心血。”他看向莫正卿,“小兄弟,你可知道这是什么?”
“一本商书。”
“商书?”掌柜笑了,笑容苦涩,“这是刀,是剑,是能让人富贵通天,也能让人家破人亡的东西。”他翻开册子,指着其中一页,“你看这里,两淮盐运使司每年‘冰敬’‘炭敬’的明细——这种账,锦衣卫都未必查得这么细。”
“沈先生到底是什么人?”
“他是记录者。”掌柜说,“记录这大明商道的明与暗。有些人想让他记录,有些人想让他闭嘴。”他将册子推回,“这书你收好。沈先生既托付给你,自有他的道理。”
“那这钱……”
“这钱是信物。”掌柜从抽屉里取出一个小布袋,倒出十两纹银,“在杭州城,‘新月堂’陈砚耕陈掌柜,见到此钱,会给你一个落脚处。另外……”他顿了顿,“沈先生有没有问你什么问题?”
莫正卿想起那三行字:“商道三问。”
掌柜点头:“那三问,你要用一辈子去答。”他起身,从账架后取出一个小木匣,“这个给你。沈先生留的。”
木匣里是一套青布直裰,一双新布鞋,还有一封未封口的信。信上只有一行地址:杭州清河坊,新月堂。
“换上衣衫,你现在这样进不了杭州城。”掌柜说,“记住,到杭州后,先去三元巷找‘张氏医馆’,治你的脚伤。就说王掌柜让你来的。”
莫正卿换上衣衫,大小竟正合适。他忽然想起沈账房在破庙里看他那一眼——难道那时,沈账房就已经在为他安排后路?
“掌柜,您和沈先生……”
“旧识。”掌柜打断他,“有些事,知道得越少越好。你只需记住:从今往后,你走的每一步,都可能有人看着。善意的,恶意的,都有。”
离开当铺时,天已全黑。莫正卿在客栈住下,对着油灯翻开《江南物产疏略》。这一次,他看得格外仔细。
盐务、漕运、茶马、织造……每一卷背后,都是一个庞大的利益网络。而沈账房不仅记录了明面的规则,更用朱笔标注了暗处的“关节”——哪些官员可疏通,哪些关口可规避,哪些生意“风险高但利厚”。
翻到末页,那“商道三问”再次映入眼帘。墨迹深深,仿佛要透出纸背。
利从何来?取之可有愧?
势何以立?守之可无垢?
业传几代?衰时可能安?
他忽然想起父亲。父亲经营布庄二十年,从未做过假账,从未以次充好。可最后呢?被族叔用一张假借据逼得家破人亡。
如果父亲懂得这些“关节”,会不会是另一个结局?
这个念头让他打了个寒颤。
第二天一早,他去了张氏医馆。坐堂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郎中,看了他的脚踝,敷上药膏,用竹板固定。
“伤筋动骨一百天。”老郎中说,“但你年轻,好好养,一个月能走,两个月能跑。”
“一个月……”莫正卿皱眉。他等不了那么久。
“急着去杭州?”老郎中似乎看穿他心思,“三天后拆了竹板,可以慢慢走。但切记不可跑跳。”
三天后,莫正卿拄着拐杖再次上路。从富阳到杭州,走水路只需一日。他在码头雇了条小船,船夫是个沉默的年轻人,只埋头摇橹。
钱塘江浩浩荡荡,江面比新安江开阔数倍。远处,杭州城的轮廓渐渐清晰——城墙绵延,城楼高耸,运河如带穿城而过,千帆停泊。
这就是杭州。南宋旧都,江南第一繁华之地。
小船在望仙桥码头靠岸。莫正卿踏上青石板路,人声、车马声、商铺吆喝声扑面而来。街道两旁楼阁林立,绸缎庄、茶行、酒楼、银号……招牌幌子琳琅满目。
他按信上地址,一路打听。清河坊在城南,是商铺云集之地。“新月堂”并不难找——黑底金字的匾额,三开间的门面,进出的人衣衫光鲜,多是商贾打扮。
莫正卿在门口站了片刻,深吸一口气,走了进去。
柜台后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,面容清癯,正在打算盘。见莫正卿进来,抬眼问道:“客官需要什么?本店主营文房四宝、书籍字画。”
“我找陈砚耕陈掌柜。”
中年人打算盘的手停了停:“掌柜不在。有什么事,跟我说也一样。”
莫正卿取出金背钱,放在柜台上。
中年人脸色微变,拿起钱仔细看了看,又抬头打量莫正卿:“这钱……哪来的?”
“沈先生让来的。”
沉默。堂内只剩下算盘珠子的轻响。许久,中年人放下钱:“我就是陈砚耕。你跟我来。”
后堂比前堂雅致得多,紫檀木的书架摆满古籍,墙上挂着山水画。陈砚耕请莫正卿坐下,亲自沏了茶。
“沈兄……走时可痛苦?”
“很快。”莫正卿说,“他让我把东西交给您。”
油布包裹的册子再次被取出。陈砚耕接过,却不急于打开,只是轻轻抚摸封面,眼圈微红。
“十二年前,沈兄在我这里住了半年。”他缓缓道,“那时他刚写完《江南物产疏略》初稿。他说,这本书要留给一个‘能看到商道未来’的人。”他看向莫正卿,“小兄弟,沈兄可曾跟你说过什么?”
“他问了三个问题。”
“商道三问。”陈砚耕点头,“那是他毕生的困惑。”他站起身,走到窗前,望着街市人流,“沈兄本是举人,却弃官从商。他说,大明的问题不在庙堂,在市井。他想从商道里,找出救国之路。”
救国之路?莫正卿愣住了。他从未想过,经商能和“救国”扯上关系。
“你觉得商人是什么?”陈砚耕忽然问。
“……赚钱的人。”
“是血脉。”陈砚耕转身,目光灼灼,“大明的血脉。朝廷收税靠农,但养兵、赈灾、修河、筑城,靠的是商税。可商人地位呢?士农工商,最末等。沈兄想改变的,就是这个。”
他走回桌前,翻开《江南物产疏略》:“这本书,记录了商道的病。盐政腐败、漕运壅塞、茶马私通、织造虚耗……每一条,都在吸大明的血。”他合上册子,“沈兄把这书托付给你,是希望有人能治这病。”
莫正卿苦笑:“我连自己的病都治不了。”
“治得了。”陈砚耕说,“你脸上的伤会好,脚伤也会好。但你心里的伤,要靠你自己治——用沈兄留给你的刀。”
“什么刀?”
“知识。”陈砚耕一字一句,“知道钱怎么赚是本事,知道钱为什么这样赚,才是智慧。沈兄给你这把刀,不是让你去杀人,是让你去解剖——解剖这个世道。”
窗外暮色渐浓,堂内点起灯。陈砚耕留莫正卿吃晚饭,饭间问了歙县莫家的事。莫正卿简略说了,隐去部分细节。
“莫守礼……”陈砚耕沉吟,“我听说过。徽州布商里,他算是个角色。但你父亲的布庄,当年在江南也是有名号的。可惜了。”
“陈掌柜认识我父亲?”
“有过一面之缘。”陈砚耕道,“五年前在苏州绸缎行会,你父亲力主统一布价,反对以次充好。那时我便觉得,他是个有风骨的商人。”
风骨。父亲确实有风骨。可风骨换来了什么?两口薄棺,一座被夺的祖宅。
“你想复仇吗?”陈砚耕突然问。
莫正卿握紧筷子:“想。”
“那就在杭州留下来。”陈砚耕说,“新月堂缺个学徒。管吃住,每月三钱银子。三年出师,你可自立门户。到时,你有本事,有见识,复仇才有意义——否则不过是送死。”
学徒。莫正卿想起父亲当年也是从学徒做起。
“我需要做什么?”
“学。”陈砚耕说,“学记账、学鉴货、学待人接物、学察言观色。最重要的是,学沈兄留下的这三问——每做一笔生意,都问自己一遍。”
当晚,莫正卿住在后院厢房。房间不大,但干净整洁。他躺在床上,听着杭州城的夜声——更夫敲梆,远处隐约有丝竹声,不知是哪家酒楼还在欢宴。
他从怀里摸出金背钱,在月光下看。
万历通宝。万历年间的钱,万历年间的商道,万历年间的病。
沈账房想治这病,失败了,死了。陈砚耕接过这念想,在杭州开一家文房店,等待下一个持钱人。
现在,钱在他手里。
窗外忽然传来极轻的脚步声。不是店里的伙计——伙计的脚步声他记得。
莫正卿瞬间警醒,翻身下床,贴近门缝。月光下,院子里空无一人。但墙角阴影里,似乎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。
他屏住呼吸,手摸向床头的茶壶——那是唯一的武器。
许久,阴影里走出一个人。黑衣,蒙面,身形矫健。那人走到他窗下,停留片刻,然后纵身上了屋顶,消失在夜色中。
不是来杀他的。是来确认他位置的。
莫正卿背靠房门,缓缓滑坐在地。
原来从接过金背钱的那一刻起,他就已经入局了。这个局有多大?他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自己现在既是棋子,也可能,要学着做棋手。
月光透过窗纸,在地上投出方形的光斑。
光斑里,那枚金背钱静静躺着,背面鎏金泛着冷冽的光。
像一只眼睛,看着这间屋子,看着这个少年,看着这座不眠的杭州城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