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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艺术节第一次联排定在周三下午的学校礼堂。

初夏提前半小时就到了。空旷的礼堂里光线昏暗,只有舞台上方几盏工作灯亮着,在深红色的幕布和深色地板上投下不规则的光斑。空气中漂浮着灰尘和旧木料的气味,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、来自道具仓库的霉味。几个负责灯光和音响的学生会成员在舞台上调试设备,对讲机里传来断断续续的指令声。

她抱着剧本和笔记,在观众席第三排找了个位置坐下。心跳得有些快,不是因为紧张——剧本已经修改到她能做的极限,人物的每一句台词、每一个走位她都烂熟于心——而是因为一种混杂着期待和不安的复杂情绪。这是她的作品第一次以立体的形式呈现在舞台上,接受众人的审视。也是她和陆星辰共同倾注心血的东西,第一次面临现实的检验。

更重要的是,苏晴作为学生会的“艺术指导”,今天会到场。

陆陆续续有人进来。沈薇薇风风火火地冲到她旁边坐下,递过来一瓶水:“紧张吗?我有点紧张!听说苏晴学姐要求可严了,上次舞蹈社彩排,有个动作不过关,她愣是让人练了二十遍。”

初夏拧开瓶盖,小口喝水,没说话。

参演的同学也到了,三三两两地聚在舞台前,对着台词,比划着动作。陆星辰是和苏晴一起进来的。他穿着简单的黑色卫衣和牛仔裤,背着一个看起来颇专业的深灰色双肩包(里面大概装着灯光设计图和可能用到的工具)。苏晴走在他旁边,依旧是得体优雅的装扮,米白色毛衣搭配卡其色长裤,手里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。

两人一边走一边低声交谈着,苏晴不时用手势比划着什么,陆星辰则微微颔首。他们走上舞台侧面的控制台区域,和已经在那里的灯光组、音响组同学汇合。陆星辰很快被灯光组的几个男生围住,他拿出图纸,开始讲解。苏晴则站在稍远一点的地方,目光扫视着整个舞台和陆续到场的演员,偶尔在本子上记下什么。

他们看起来配合默契,属于同一个专业领域,共享同一套语言体系。初夏坐在昏暗的观众席里,看着舞台上那片被工作灯照亮的区域,看着那个她熟悉又似乎有些陌生的身影,心里那种微妙的距离感再次浮现。

“人都到齐了?好,我们抓紧时间。”苏晴拍了拍手,声音清亮,带着一种自然的权威感,“今天是《迷雾中的和弦》第一次带妆联排,主要目的是熟悉舞台、走位,以及初步调试灯光音效。大家放轻松,但也要认真。陆星辰,灯光这边可以先开始吗?”

“可以。”陆星辰点点头,对灯光组的同学说了句什么。舞台上方的几盏主灯依次亮起又熄灭,光束移动,颜色变换。他在调试时表情专注,手指在控制台上快速操作,偶尔抬头确认光束落点,言简意赅地给出指令。那个在数学课上转笔、在海边篝火旁露出迷茫侧影的男生不见了,此刻站在控制台后的,是一个冷静、专业、掌控全局的“陆导”。

初夏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翻开剧本,再次默念那些早已刻在心里的台词。

排练开始得并不顺利。

第一个问题出在演员的台词节奏上。饰演小提琴手的男生是隔壁班的,演技不错,但语速总是偏快,尤其是在情绪激烈的独白部分,缺乏那种挣扎和窒息的停顿感。苏晴在台下看着,眉头微蹙,几次想喊停,但看了眼旁边正在专注调试追光的陆星辰,又忍住了。

初夏作为编剧,本不该过多干涉表演,但看着自己精心设计的、充满内心戏的台词被像报菜名一样快速吐出,她心里像堵了一团棉花。她看了一眼陆星辰,他正低头和灯光组同学确认某个cue点,似乎没有注意到台上的问题。

终于,在小提琴手又一次用近乎rap的语速念完那段关于“深渊投石”的独白后,苏晴忍不住了。

“停一下。”她的声音不大,但在安静的礼堂里格外清晰。她走上舞台,走到那个男生面前,语气平和但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周航,这段独白的情感核心是什么?”

男生愣了一下:“是……孤独?和自我怀疑?”

“对,但不仅仅是。”苏晴翻开自己的笔记本,“你看这里,‘我拉的每一个音符,都像在向一个深渊里投石子。我等着听回响,等了这么多年,却只听见自己的脚步声,越来越空,越来越慌。’这里的关键词是什么?‘等’,‘空’,‘慌’。你的表演太快了,像在逃避这种‘等’的煎熬,没有把‘空’和‘慌’的窒息感传递出来。慢下来,在‘等’那里停顿,在‘空’那里放轻,在‘慌’那里带一点点颤音。再来一遍。”

她的分析精准到位,直指要害。男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重新开始。这一次,语速明显放慢,停顿得当,那种焦灼无力的感觉果然出来了不少。

初夏在台下看着,心里五味杂陈。她感激苏晴的专业,是她指出了自己作为编剧可能忽视的表演细节。但同时,一种隐隐的挫败感也随之而来——那些她写在纸上的情感,需要别人来教导如何呈现。而苏晴做这件事,如此自然,如此娴熟。

调整完台词,接下来是走位。剧本中有几处关键的位置移动,需要配合灯光变化来营造氛围。陆星辰从控制台后走出来,上台亲自示范。

“这里,当管理员从阴影里走出来,承认是他偷了琴弓时,”陆星辰站在舞台中央,对饰演管理员的同学说,“你的步伐要沉,要慢,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良心上。灯光会从你背后打过来,把你的影子拉得很长,投在小提琴手身上,形成一种压迫和审判的象征。你要走到这个位置,”他走到一个标记点,“正好让影子完全覆盖住小提琴手手中的琴——那是他音乐梦想的象征。”

他一边说,一边亲自走了几遍,调整角度和节奏。舞台工作灯的光从他头顶照下来,让他整个人轮廓分明,神情专注,每一个指令都清晰明确。演员们认真听着,按照他的要求反复练习。

初夏看着他在舞台上忙碌的身影,看着他与苏晴偶尔交换一个眼神或简短的词语来确认效果,心里那点微妙的情绪又开始发酵。他在这里如鱼得水,这本该是她的剧本,她的“孩子”,但现在,它似乎正在脱离她的掌控,被更专业、更有力量的手塑造着。

轮到最后一幕高潮戏——灯光效果调试。这是陆星辰设计的重头戏:顶光与侧光的强烈对比。实际操作起来却遇到了麻烦。顶光的光束太散,不够集中,无法形成那种“审讯室”般的冷酷感;侧光的暖色调又总是偏黄,显得廉价,失去了那种“残存热爱”的纯净。

陆星辰在控制台和舞台之间来回跑了不下十趟,亲自调整灯具角度,更换色纸,测试光强。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,他也只是随手用袖子擦一下,眉头紧锁,盯着效果,不时摇头。

“这个色温不对。”他对着对讲机说,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,“我要的是偏冷的日光白,不是这种惨白。还有侧光的琥珀色,太黄了,减一点红,加一点柔光纸试试。”

调试陷入了僵局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,舞台上的演员开始有些疲惫和走神。苏晴看了看表,走到控制台边,低声和陆星辰商量了几句。陆星辰点点头,但脸色依然紧绷。

初夏坐在台下,看着他们并肩站在控制台前,看着陆星辰紧抿的嘴唇和专注的侧脸,看着他因为技术难题而显露出的那种纯粹的、近乎执拗的认真,心里那点因距离而产生的酸涩,忽然间被一种更柔软的情绪取代。

她看到了他的另一面。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学霸,不是那个家世优越的少爷,而是一个会为了一个灯光细节反复较真、会碰壁、会烦躁、却绝不放弃的创作者。这比他在数学考卷上轻易拿下满分的样子,更真实,也更……动人。

“或许……”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安静的礼堂里响起。

所有人都愣了一下,看向声音来源——是坐在观众席的初夏。她不知何时站了起来,脸颊有些发红,但眼神却异常清晰。

“或许,”她深吸一口气,声音大了些,看向舞台上的陆星辰,“我们不需要追求百分百理想的‘冷白’和‘琥珀’。顶光可以就用现在的惨白,但把光束收得更窄、更锐利,只打在管理员的眼睛和嘴唇上——那是他说出谎言和真相的部位。而侧光……”她看向那束偏黄的光,“可以保留这种有点浑浊的暖色,因为小提琴手此刻的‘热爱’已经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美好了,它被伤害、被污染过,夹杂着失望和愤怒。这种浑浊的暖,或许……更真实。”

她说完,礼堂里一片寂静。所有人都看着她,包括舞台上的陆星辰和苏晴。

初夏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,几乎要撞出来。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说出这些话,只是看着陆星辰陷入困境,看着自己的剧本因为技术问题卡住,一种想要做点什么的本能驱使着她。

陆星辰定定地看着她,那双浅褐色的眼睛里先是惊讶,随即迸发出一种明亮的光彩。他没有立刻说话,而是迅速转向控制台,快速操作了几下。舞台上的灯光随之变化:顶光收缩,变成一道锐利的光柱,精准地打在“管理员”演员的脸上,尤其是眼睛部位,让他瞬间看起来诡异而脆弱;侧光依旧偏黄,但角度调整后,只笼罩住“小提琴手”的半个身体和手中的琴,在舞台上投下一种暧昧的、充满故事感的阴影。

效果立竿见影。那种冷酷与温暖、暴露与隐藏、审判与挣扎的对比,非但没有削弱,反而因为这种不完美和针对性,显得更加张力十足,更加贴近人物复杂的内心。

“好!”陆星辰脱口而出,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。他看向初夏,嘴角扬起,那个浅浅的梨涡在控制台屏幕光的映照下清晰可见,“就是这个感觉!林初夏,你抓住了本质!”

苏晴也惊讶地看向初夏,随后,她的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:“很棒的调整建议!确实,有时候过于完美的技术呈现,反而会损失掉情感的毛边和真实感。这个思路很好。”

灯光组的同学也纷纷点头。舞台上的演员似乎也受到了鼓舞,刚才的疲惫感一扫而空,在调整后的灯光下重新进入状态,接下来的排练顺畅了许多。

初夏重新坐下,感觉脸颊还在发烫,但心里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、坚实的暖流。她不再只是一个坐在台下、忐忑不安的编剧。她参与了进来,用自己对人物的理解,真正地帮助到了这部作品的呈现。而陆星辰那声毫不犹豫的“好”和赞许的眼神,比任何夸奖都更让她感到满足和……被看见。

接下来的排练,初夏的状态明显不同了。她开始更主动地观察,不仅看台词和走位,也看灯光、音效与表演的配合。她会在适当的时候提出自己的观察和建议,有时是关于某句台词语气的细微调整,有时是关于某个道具摆放位置对观众视线的引导。她的建议或许不够专业术语,但往往能切中情感内核。

陆星辰和苏晴都认真听取她的意见,并常常采纳。排练的氛围,从最初的“导演指导演员”,逐渐变成了一种三人之间、甚至整个团队之间的良性互动和创作碰撞。

中间休息时,沈薇薇凑过来,兴奋地小声说:“初夏你刚才太帅了!看见没,陆星辰看你的眼神都在放光!还有苏晴学姐,也对你刮目相看呢!”

初夏笑了笑,没接话,但心里是轻快的。她看向舞台侧面,陆星辰正在喝水,苏晴走过去和他说着什么,他边听边点头。然后,他像是感应到她的目光,转过头,隔着一排排空座椅,朝她举了举手中的水瓶,嘴角带着笑意。

只是一个简单的动作,初夏却觉得,刚才因为提出建议而鼓起的所有勇气,都得到了加倍的回报。

排练结束时,已经比预计晚了近一个小时。窗外天色完全暗下,礼堂里只剩下收拾器材的零星声响。演员们互相道别离开,灯光组和音响组的同学也在陆星辰的指挥下有条不紊地关闭设备、整理线缆。

苏晴合上笔记本,对陆星辰和初夏说:“今天效果比预期好很多。尤其是最后的调整,让整个剧的质感上了一个台阶。林初夏,”她转向初夏,眼神认真,“你对人物的理解非常细腻,这是编剧最宝贵的特质。继续保持这种敏感度。”

“谢谢学姐。”初夏诚恳地说。

“乐队那边还有点事,我先走了。”苏晴对陆星辰点点头,又朝初夏微笑了一下,转身离开了礼堂。

现在,偌大的空间里,只剩下正在最后检查控制台的陆星辰,和等待着他的初夏。空气里还残留着刚才激烈创作后的余温,以及一种奇特的、只有两人独处时才有的静谧。

陆星辰关掉最后一个电源,从控制台后走出来。他脸上带着一丝疲惫,但眼睛很亮。他走到初夏面前,将手里的灯光设计图递给她:“根据今天的调整,我修改了几个cue点,标注在上面了。你有空可以看看。”

初夏接过图纸,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新添的标注和箭头。“你今天……很厉害。”她轻声说。

“你也是。”陆星辰看着她,目光直接,“那个灯光调整的建议,是点睛之笔。我差点钻进技术牛角尖里了。”

“我只是……不想看到你那么头疼的样子。”初夏脱口而出,随即意识到这话有些过于亲近,脸微微一热,移开了视线。

陆星辰似乎愣了一下,随即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。“走吧,”他说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两人并肩走出礼堂。夜晚的校园很安静,路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,空气中弥漫着深秋草木清冷的气息。他们默契地走向校门口,脚步不疾不徐。

“分班后的数学,还跟得上吗?”陆星辰问。

“有点吃力,尤其是函数综合应用部分。”初夏老实回答,“你给的习题册很有用,但有些解题思路还是转不过弯。”

“周末如果有空,我们可以专门讲一下那块。”陆星辰说得很自然,“还是老地方,或者……去市图书馆?那边更安静,资料也多。”

“好。”初夏点头。心里那点因为分班而产生的失落和不安,在此刻并肩而行的宁静里,被悄悄熨平了一些。或许距离改变了形式,但有些连接,并未因此断裂,反而在共同的努力和新的互动模式中,找到了更坚实的支点。

走到校门口,林母的花店还亮着灯。陆星辰停下脚步:“就送到这里吧。”

初夏也停下,转过身面对他。路灯的光从侧面照过来,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,让他此刻的表情显得有些深邃。

“今天……谢谢你。”初夏说,不只是谢他送她,更是谢他在排练场上的全力以赴,谢他采纳她生涩的建议,谢他此刻站在这里。

“谢我什么?”陆星辰问,声音低了些。

“谢谢你让我的剧本……变得这么好。”初夏认真地说,“没有你,它可能只是一叠纸。”

陆星辰沉默地看着她,看了好几秒。然后,他忽然伸出手,不是碰她,而是轻轻拂去了她肩膀上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小片绒絮——可能是从礼堂幕布上沾到的。

他的动作很轻,指尖几乎没有碰到她的衣服,但初夏却感觉被他拂过的那一小片皮肤,瞬间变得异常敏感,微微发烫。

“是你的剧本好。”他收回手,插回口袋,语气恢复了平时的平静,“我只是把它搬到灯光下的人。”

说完,他后退半步:“早点休息。剧本最后定稿和分工表,我明天发给你。”

“嗯。你也早点回去。”

陆星辰点点头,转身离开。走了几步,他忽然又回头,在夜色中对她挥了挥手。

初夏也挥了挥手,然后转身,快步走向花店那盏温暖的灯。

推开店门,花香扑面而来。母亲正在给最后一盆绿萝浇水,看见她回来,问:“排练这么晚?顺利吗?”

“很顺利。”初夏放下书包,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轻快,“妈,我今天……提了一个建议,被采纳了。灯光的问题,因为我改主意了。”

林母放下水壶,看着女儿眼中罕见的光彩,脸上也露出了笑容:“是吗?那真好。我们家初夏,也能在舞台上发光了。”

初夏笑了笑,没说话。她走到柜台后面,拿出那本陆星辰给的习题册,还有那张他修改过的灯光设计图。图纸上,他新添的标注笔迹有力,思路清晰。

她又想起他专注调试灯光时紧锁的眉头,想起他听到她建议时眼中乍亮的光彩,想起他拂去她肩上绒絮时那轻到几乎不存在的触碰。

窗外,夜色深沉。但初夏心里,却像被舞台上那束经过调整后、略带浑浊却无比真实的暖黄色侧光照亮了一般,踏实,温暖,且充满了继续向前走的勇气。

分班的名单拉开了物理距离,但在这个共同倾注热爱的舞台上,在那些为了一个细节反复打磨的时光里,有些东西非但没有疏远,反而在共同的汗水和灵光一现中,淬炼出了更坚韧的联结。

未来的路或许依然模糊,轨道或许依然不同。但至少此刻,他们站在同一束光下,为同一件事努力着。

这就够了。

【第十二章完,待续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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