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陈野的声音很冷。
他伸手在冰水里搅动,将那块墨锭捏碎,原本清澈的井水瞬间变成了漆黑如夜的墨水,散发着一股透骨的寒气。
“把手伸进来。”
李木匠哆嗦着,但还是咬牙把那双红肿溃烂的手插进了冰冷刺骨的墨水里。
“嘶!”
一股钻心的凉意瞬间冻住了知觉,那股要命的奇痒竟然真的在这一瞬间止住了!
“神了!不痒了!真不痒了!”
李木匠激动得大喊,看着陈野的眼神像是在看活菩萨。
周围看热闹的王大喇叭和赵算盘也都看呆了。
“这……这是啥法术?”
赵算盘推了推眼镜,心里直犯嘀咕。
陈野瞥了他们一眼,心里暗笑。
哪有什么法术?
李木匠这手,是被倒须钉上的生漆给咬了。
那钉子为了防锈,涂了层厚厚的生漆。李木匠拔钉子时划破了皮,加上心里有鬼,急火攻心,引发了严重的过敏性皮炎。
这年代农村缺医少药,不懂过敏,只当是中邪。
冰水能收缩血管,镇痛止痒;老墨锭里含有冰片和麝香,那是消肿解毒的良药。
这就是土法物理治疗。
但陈野不会解释。在这个年代,你讲过敏源,没人听得懂;你讲煞气,大家反而服气。
“泡一刻钟,毒气自散。”
陈野不再理会李木匠,而是坐回火堆旁,拿起了那块被李木匠视为神物的色木疙瘩。
他要雕刻墨斗。
墨斗,是木匠的魂。
在《鲁班经》里,墨斗不仅仅是弹线画直的工具,更是准绳,代表着工匠心中的规矩。
陈野手中的刻刀,在他的指尖仿佛有了生命。
刷!刷!刷!
木屑纷飞。
赵算盘凑近了想看,却只觉得眼前一花。
陈野的手太稳了,每一刀下去,不需要画草图,不需要犹豫,那块顽固的硬木就像豆腐一样被削去多余的部分。
渐渐地,一条跃龙鲤鱼的形状显露出来。
鱼鳞片片分明,鱼尾上翘,鱼嘴微张,那是出墨线的地方。
最绝的是鱼眼,
陈野利用木头天然的一个黑色树瘤,正好做成了点睛之笔,透着一股子灵动和霸气。
“这是活的吧?”
王大喇叭惊得合不拢嘴。她见过不少木匠干活,大多是粗笨的锛凿斧锯,哪见过这种比绣花还细致的手艺?
半个钟头后。
陈野吹去木屑,一只栩栩如生的鲤鱼卧波墨斗出现在掌心。
此时,李木匠的手也泡好了,红肿消了大半。
他顾不上擦手,扑通一声就在湿冷的地上给陈野磕了个响头:
“陈爷!我是真服了!这手艺,这手段,我李瘸子这辈子拍马都赶不上!从今往后,这杨树屯,不,这十里八乡的木匠活,您指东,我不往西!”
说着,李木匠从怀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小册子,双手奉上:
“这是我这几年记的客户账本,还有县里建筑队的联系方式都给您!算是我的赔罪礼!”
这是交权了。交出了地盘,也交出了饭碗。
陈野没接账本,而是把刚做好的墨斗放在了账本上,发出啪的一声轻响。
“李师傅,起来吧。”
陈野淡淡道,“账本你收着,我不抢同行饭碗。但我有个规矩。”
李木匠一愣,连忙挺直腰杆:“您说!”
陈野指了指那个墨斗:
“墨线一弹,非黑即白。做手艺人,心要正。以后再让我看见你在木头里藏钉子、下黑手……”
陈野突然抓起旁边的一根木柴,单手用力一握。
“咔嚓!”
手腕粗的木柴应声而断。
“这就是下场。”
李木匠吓得浑身一哆嗦,连连点头:“不敢了!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了!”
“行了,带着你的人,滚吧。回去用艾草水泡三天手,忌辛辣。”
“哎!哎!谢谢陈爷!”
李木匠如蒙大赦,带着几个徒弟千恩万谢地走了。
破庙里终于清静了。
赵算盘看着陈野,眼神里充满了算计和讨好。他是个聪明人,知道杨树屯的天变了。
“那个……陈老弟啊,不,陈大师。”赵算盘搓着手,笑得满脸褶子,“你看这眼瞅着要过年了,我家那几把椅子腿也有点晃悠,能不能劳驾您……”
“没空。”
陈野头都没抬,拿着一块砂纸细细打磨着墨斗,“我得给自己做张床。赵会计要是急,找李木匠去,他现在手虽然肿,但脑子清醒了。”
赵算盘碰了个软钉子,也不恼,反而更觉得陈野高深莫测。
“那是那是!陈大师忙!那个……村里今年分了一批救济煤,我看给您这庙里送个五百斤过来?冬天冷,别冻着。”
这是赤裸裸的巴结。
陈野手中的动作一顿。
如果是上辈子,他会感恩戴德。但现在,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了赵算盘一眼:
“赵会计,这煤是公家的,给我这盲流子,不合规矩吧?”
“合!太合了!”赵算盘拍着胸脯,“您是咱们村的技术人才!那是特殊照顾!”
“那就送来吧。虎子,一会去给赵会计开门。”
“好嘞!”
虎子乐坏了,五百斤煤啊,这下冬天能睡个热乎觉了!
等闲杂人等都走了,破庙里只剩下陈野和虎子,还有满地的木屑。
天色渐暗,破庙外寒风呼啸,庙内火光跳动。
陈野拿着那个打磨得温润如玉的鲤鱼墨斗,将浸泡过墨汁的棉线一点点缠绕上去。
线轮转动,发出极其悦耳的嘚嘚声。
这是鲁班术的声音。也是即将在这个时代奏响的工业序曲。
“三哥,咱们接下来干啥?”
虎子往火堆里添了根柴,问道。
陈野拉出一截墨线,在空中虚弹了一下。
“崩!”
一声脆响,如琴弦惊风。
“睡觉。”
陈野看着那根笔直的墨线,目光深邃,“睡个好觉。明天一早,咱们去吴家,把那根阴沉木大梁给换了。”
“换个梁还能赚钱不?”虎子是个财迷。
陈野笑了,笑容里透着一股子掌控全局的霸气:
“换梁只是个引子。明天,我要让这十里八乡都知道,什么叫栋梁之材。”
此时,在几百米外的林红缨家。
泼辣的红衣姑娘正坐在炕头上,手里拿着那张陈野给的十块钱,对着煤油灯发呆。
“死陈野,傻陈野……”
她嘴里骂着,嘴角却忍不住上扬,把那张钱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一本落满灰尘的日记本里。
日记本的那一页,写着歪歪扭扭的一行字:
1982年,腊月二十九。那根木头,好像开窍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