宣德三年的春天,苏州城像是被一块浸了冷水的棉絮裹着,湿冷的风从太湖里卷过来,贴着青石板路打旋,连带着街边的柳条都蔫头耷脑,抽不出几分新绿。
沈府后院的蚕室里,更是冷得像口深井。
沈砚秋拢了拢身上洗得发白的青布棉袍,指尖还是冻得发僵。他刚把最后一扇窗棂用棉纸糊好,转身时,袖口扫过靠墙的竹匾,惊得匾里的桑叶簌簌落了几片碎渣。
“砚秋,仔细些。”
苍老的声音从门口传来,沈父沈敬之拄着拐杖站在那里,棉袍外又罩了件旧貂裘,却还是止不住地咳嗽。他望着竹匾里码得整整齐齐的桑叶,眉头拧成个疙瘩,“这几日的桑叶,嫩是嫩,就是带着水汽,蚕宝宝吃了怕是不舒坦。”
沈砚秋快步迎上去,扶着父亲往暖炉边坐:“爹,今早去西市采的,特意挑了朝阳坡的,晾了两个时辰呢。”他拿起一片桑叶,指尖捻了捻,“您看,水汽早散了。”
沈敬之没接话,只是盯着蚕室中央那几十排木架。架上的竹匾里,密密麻麻的蚁蚕刚孵出来没几日,细得像银丝,正趴在桑叶上啃食,沙沙声轻得像落雪。这声音,沈家人听了十六年,从春到夏,从嫩蚕到成茧,织成了沈府最安稳的日子——苏州城里谁不知道,沈记绸庄的云锦,全靠这后院里养出来的好蚕。
“唉,往年这时候,太阳早该晒透这屋子了。”沈敬之叹了口气,咳得更厉害了,帕子上隐隐洇出点暗红,他慌忙叠起来塞进袖袋,“今年这春寒,怕是要赖着不走了。”
沈砚秋心里一紧,却故意笑了笑:“冷点好,冻死些病菌。前几日张记绸庄的王掌柜还说,他们家蚕室闹了点小毛病,咱们这儿干干净净的,怕什么?”
话刚落,院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管家福伯掀着帘子进来,脸上的褶子都拧到了一块儿:“老爷,少爷,不好了!东头的老蚕农李伯来了,说……说他们家的蚕,出事了!”
沈敬之猛地直起身子,拐杖“笃”地戳在地上:“什么事?”
“他没说清,就蹲在门口哭,说一匾蚕全僵了……”
沈砚秋心里咯噔一下。蚕农养僵蚕是常事,可李伯是苏州府出了名的老手,养了四十多年蚕,从没出过岔子。他顾不上多想,对父亲道:“爹,我去看看。”
“我也去。”沈敬之挣扎着要起身,被沈砚秋按住。
“您在这儿守着蚕室,我去去就回。”沈砚秋抓起件厚披风披上,大步流星地往外走。
刚出角门,就见李伯蹲在墙根下,背脊佝偻得像只虾米,手里攥着个破竹篮,篮里铺着几片桑叶,上面卧着十几条蚕,却不是正常的青白透亮,而是透着股死气沉沉的灰,身子僵硬得直挺挺的。
“李伯。”沈砚秋走过去,蹲下身。
李伯抬起头,满脸皱纹里全是泪:“沈少爷……你看看,你看看这……”他声音发颤,指着篮子里的蚕,“昨天还好好的,今早一瞧,全这样了!我摸了摸,身上凉得像冰,碰一下就碎……”
沈砚秋伸手捻起一条,果然硬邦邦的,指尖一碰,蚕身竟真的裂了道缝,露出里面发黑的东西。一股淡淡的腥气飘进鼻腔,不是蚕粪的腥,是种腐败的霉味。
“什么时候发现的?”
“天刚亮,我去添桑叶,一掀匾就傻眼了……”李伯抹了把脸,“不止我家,刚才去采桑叶,见着好几户蚕农都在哭,都说蚕不对劲,有的缩成一团,有的直接烂在了匾里……”
沈砚秋的心沉了下去。一家出事是意外,好几家都这样,就不是偶然了。他想起前几日去桑叶市场,就听人说今年的桑叶贵得离谱,往常一文钱能买一大捆,如今三文钱才给一小把,还有粮商在里头掺和,说要把桑叶囤起来“等涨价”。
“您最近买的桑叶,是从哪儿来的?”
“就是南门外的桑园,张大户家的。”李伯咬牙,“他说今年春寒,桑叶长得慢,所以贵。我想着贵就贵点,只要蚕能养好……谁知道……”
沈砚秋站起身,望向南门外的方向。那里的桑园连成一片,往年这个时候,该是满眼新绿,如今却听说稀稀拉拉的,像是被虫啃过。他皱了皱眉,对李伯道:“您先别急,我去南门外看看。您回村问问其他乡亲,还有谁家的蚕出了问题,都记下来,我晚些去您家详谈。”
“哎,哎!”李伯连忙点头,颤巍巍地站起身,“沈少爷,你可得给咱们做主啊……这蚕要是全没了,一家子就等着喝西北风了!”
沈砚秋没应声,只是望着篮子里那些僵硬的蚕,心里像压了块冰。他转身往回走,刚进院门,就见福伯慌慌张张地跑过来:“少爷,不好了!咱们家东厢房的蚕,也、也开始僵了!”
沈砚秋脚步一顿,猛地抬头看向蚕室的方向。春风卷着寒意掠过他的脸颊,明明是三月天,却冷得像寒冬腊月。他忽然明白,这场春寒,冻僵的或许不只是桑叶,还有苏州城无数蚕农的日子,以及沈家这看似安稳的家业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