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日后,宫中设宴,为太子殿下“康复”压惊。
我坐在马车里,听着外面街巷隐隐传来的议论声,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
“听说了吗?太子殿下前几日夜半突发恶疾,凶险得很呐!”
“何止听说!现在满京城谁不知道,太子殿下对镇国公府的二小姐用情至深!当时人都糊涂了,还死死记着不让宋二小姐看见他狼狈的样子,怕吓着她呢!”
“啧啧,真是情深义重。那……当时不是宋大小姐赶过去了吗?”
“嗨!可别提了!太子殿下连碰都不让她碰,说是……说是嫌她庸俗骄纵,配不上狼族一生一次的‘标记’!宁肯自己硬扛着,也要为宋二小姐守身如玉!”
“天爷……那宋大小姐岂不是脸都丢尽了?”
“可不是嘛!要我说啊,这宋大小姐也是,明明太子殿下心属她妹妹,还非要占着未婚妻的名分,自取其辱……”
车帘晃动,隔绝了外面越来越不堪的议论。贴身丫鬟春桃气得眼圈发红,低声道:“小姐,他们、他们怎么能这么胡说八道!”
我闭上眼,靠在软垫上,脸上没什么表情。
不是胡说八道。
除了最后那句“自取其辱”,其他的,大抵都是事实。是孟时砚亲手递给世人的谈资,是他用那晚的话,为我烙上的耻辱印记。
“舌头长在别人身上,由他们说去。”我声音平静,“一会儿进宫,谨言慎行,不必为我争辩什么。”
春桃还想说什么,看我一脸倦色,终究是咽了回去,只小声啜泣着。
马车驶入宫门,在丹陛下停稳。
我刚下车,就看到了前方被宫人簇拥着的那对身影。
孟时砚穿着一身玄色蟒袍,衬得他脸色有些苍白,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感。而我的好妹妹宋芷,正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手臂,一身月白云锦裙,弱柳扶风,眉眼间是恰到好处的担忧和温柔。
郎才女貌,宛若一对璧人。
周围的目光瞬间聚焦过去,充满了赞叹、羡慕,还有……落在我身上的,那些毫不掩饰的怜悯、嘲讽,以及看好戏的兴奋。
孟时砚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抬眼朝我这边看来。
四目相对。
他的眼神很冷,像结了冰的湖面,看不到一丝那晚的痛苦和狂躁,只剩下熟悉的疏离,以及……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,快得让我以为是错觉。那或许是愧疚?不,孟时砚怎么会对我有愧疚。更可能是不耐烦,嫌我出现在这里,碍了他的眼。
宋芷也看到了我,她轻轻拽了拽孟时砚的衣袖,柔声细语:“殿下,姐姐来了。”
那语气,仿佛她才是那个该提醒孟时砚注意分寸的正主。
孟时砚收回目光,淡淡地“嗯”了一声,任由宋芷扶着,率先步入大殿。自始至终,没对我说一个字。
我挺直脊背,跟在后面,面无表情地接受着四面八方射来的各种视线。那些目光,像针一样,细细密密地扎在我的背上。
宴席开始,丝竹管弦,觥筹交错,一派歌舞升平。
帝后坐在上首,说了些关怀勉励的话,众人纷纷向太子敬酒,恭贺他安然度过险关。
孟时砚坐在离御座最近的位置,宋芷就安排在他下首,待遇特殊得刺眼。
他偶尔会侧头跟宋芷低语两句,宋芷便掩唇轻笑,脸颊飞红,一副小女儿家的娇羞姿态。
而我,作为名正言顺的太子未婚妻,却被安排在了稍远一些的席位,与几位宗室郡主坐在一起。这安排本身,就充满了无声的羞辱。
周围的窃窃私语,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,不断钻入我的耳朵。
“瞧见没?太子殿下眼里只有宋二小姐。”
“宋大小姐坐在那儿,跟个木头人似的,真是尴尬。”
“有什么好尴尬的?死皮赖脸不退婚,不就是等着更没脸吗?”
我端起酒杯,浅浅抿了一口。酒是辣的,一路从喉咙烧到胃里,却奇异地让我更加清醒。
酒过三巡,气氛正酣时,孟时砚忽然站了起来。
大殿内瞬间安静下来,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。
他朝着御座上的皇帝皇后躬身一礼,声音虽然还有些中气不足,但清晰可闻:“父皇,母后,儿臣此次能熬过难关,多亏了……阿芷衣不解带,悉心照料。”
他顿了一下,那个亲昵的“阿芷”称呼,让宋芷娇羞地低下了头,也让在场许多人露出了“果然如此”的表情。
“儿臣心中感激,无以为报。”孟时砚继续说道,目光转向了御案旁内侍捧着的那个锦盒,“日前,南海进贡的这颗东海夜明珠,光华璀璨,世所罕见。儿臣想向父皇讨个恩典……”
我的心,猛地一沉。那颗东海夜明珠,我知道。半月前陛下曾当着我的面笑言,此物稀世,与我最是相配,暗示待我与孟时砚大婚时,便赐予我做新婚贺礼。
当时孟时砚就在旁边,并未反对。
现在,他要做什么?
果然,孟时砚接下来的话,像一把冰冷的利刃,当众剖开了我最后一丝尊严:“儿臣恳请父皇,将这颗东海夜明珠,赐予阿芷。唯有她的温婉洁净,才配得上此等珍宝。”
“轰——”我的脑子里像有什么东西炸开了。
大殿内死寂了一瞬,随即爆发出更压抑的议论声。
所有人的目光,像探照灯一样,在我和宋芷之间来回扫射。
皇帝微微蹙眉,皇后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勉强。显然,他们也没料到孟时砚会如此不顾场合,不顾我的颜面。
宋芷适时地抬起头,眼中含着惊喜和不安的泪光,连忙摆手:“殿下,这太贵重了!臣女不敢当!这……这合该是姐姐的……”
她这话,看似谦逊,实则更是把我架在火上烤。
孟时砚却态度坚决,他转回头,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我脸上。
那眼神,冷漠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厌恶?仿佛在责怪我的存在,让他不得不在此刻处理这种“麻烦”。
他开口,声音清晰地传遍整个大殿,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:
“宋映。”
他连名带姓地叫我,疏远至极。
“你素来骄纵,喜好奢华,却不懂珍惜。此等灵物予你,不过是暴殄天物,徒增你的浮躁之气。”
他顿了顿,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事实。
“你不如阿芷温婉懂事,这颗珠子,给她才算物尽其用。你,不会连这点谦让之心都没有吧?”
骄纵。浮躁。不懂珍惜。不如阿芷。
每一个词,都是他当众甩在我脸上的耳光。
我感觉到四周的目光变得更加赤裸,充满了同情、鄙夷,还有幸灾乐祸。
春桃在我身后,气得浑身发抖,几乎要哭出来。
高座上的帝后脸色也沉了下来,皇帝刚想开口说什么。
我却缓缓站了起来。
动作很慢,但脊背挺得笔直。
我走到大殿中央,对着御座盈盈一拜,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:“臣女宋映,谢陛下、娘娘恩典。太子殿下所言极是,二妹妹性情温良,品行高洁,更配此等珍宝。臣女并无异议。”
我甚至微微侧身,对着脸上惊喜和得意几乎掩饰不住的宋芷,露出了一个浅淡的笑容:“恭喜二妹妹。”
这一下,连孟时砚都愣住了。
他大概以为我会哭,会闹,会觉得屈辱,会据理力争。
他大概早就准备好了更伤人的话,来应对我的“不懂事”和“骄纵”。
但他没想到,我会如此平静,甚至……“大度”。
皇帝见状,眉头皱得更紧,但事已至此,他也不好再说什么,只能沉声道:“既然映丫头也如此说……那便,赐予宋二小姐吧。”
内侍将锦盒捧到宋芷面前,宋芷激动得脸色绯红,起身谢恩的声音都带着颤音。
孟时砚看着我这副逆来顺受的样子,眉头紧紧拧起,眼神里的烦躁和那丝复杂的情绪更重了。他似乎很不满意我的反应,这和他预想的剧本不一样。
他张了张嘴,还想说什么。
我却已经不再看他。
谢恩完毕,我转身,目不斜视地走回自己的座位。经过他身边时,裙裾都没有半分晃动。
坐下后,我感觉到一道带着探究意味的目光落在我身上。
我抬眼望去,是坐在我对面稍远席位的一位年轻男子。他穿着异域风格的藩王服饰,容貌英挺深邃,眉眼间带着几分不羁之气。我记得他,是来自西境藩国的世子,名叫赤离,据说是位战功赫赫的年轻将军。
他见我看去,非但没有回避,反而举起酒杯,隔空向我致意,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。那笑容里,没有怜悯,没有好奇,倒像是……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。
在一片或同情或嘲讽的目光中,他这坦荡的、带着一丝欣赏和挑衅的笑意,竟奇异地让我心头的窒闷散去了些许。
我也端起了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酒,隔着喧闹的大殿,远远地,向他回敬了一下,然后,仰头,将杯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。
酒液入喉,灼烧感一路蔓延。
但这一次,我却觉得,痛快了不少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