电梯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,林默有种回到母体的错觉——不是温暖的羊水,而是冰冷的、充满机油和血腥味的子宫。维修层的空气稠得能拧出水,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铁锈。
右手已经失去了触觉。
木质化蔓延到了肘关节,整条小臂像博物馆里陈列的古木标本,纹理清晰,坚硬如石。他试着弯曲手指,动作迟钝得像生锈的机械。信息流在脑中冷漠地更新:【木质化进度:42%。建议截肢以避免神经侵蚀扩散至躯干。】
截肢?在这种地方?
林默冷笑。他抬起树皮右手,按在墙壁上。冰冷,但没有感觉。就像那不是他的手,而是绑在胳膊上的一截木头。
“你还好吗?”苏雨小声问。她站在电梯口,脸色苍白得像纸。地下城的那场逃亡耗尽了她的体力,左腿的伤虽然愈合了,但肌肉记忆还残留着疼痛,让她走起路来一瘸一拐。
林默没回答。他打开目镜的热感应模式,扫描维修层。
空间很大,像半个足球场。高耸的能量管道像巨树的根系,从天花板垂到地面,有些还在运作,发出低沉的嗡鸣。地面散落着维修工具、断裂的电缆、以及……尸体。
很多尸体。
有畸变体的——猎杀者、啃食者,甚至有一头体长超过五米的巨型生物,像放大百倍的穿山甲,背上覆盖着骨板。它死在一台还能运转的切割机旁,半个脑袋被削掉了。
也有人类的。
林默看到了黑钢小队的装备。至少三具穿着同样战术背心的尸体,死状凄惨:一个被拦腰斩断,内脏拖了一地;一个头颅不翼而飞,脖颈断口参差不齐,像是被硬生生撕下来的;还有一个……还活着。
那是个年轻男人,背靠在一根管道上,胸口有个拳头大的贯穿伤,能看见里面破碎的肺叶和跳动缓慢的心脏。他还睁着眼,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,嘴唇微微翕动。
林默走过去,蹲下身。
“队……长……”伤者发出微弱的声音,“队长说……塔之心……能救我们……”
“蝰蛇还活着?”林默问。
伤者迟缓地转头,目光聚焦在林默脸上。有那么几秒,林默以为他认出了自己——也许在黑钢小队的情报里,自己这个“祭品”的画像被传阅过。
但伤者只是咧嘴笑了,血沫从嘴角涌出:“都死了……都死了……老头……怪物……”
“顾老在哪里?”
“上面……”伤者抬起颤抖的手,指向维修层中央的一根粗大管道,“电梯……直达塔心厅……但他锁死了……需要密码……密码是……”
声音越来越弱。
林默凑近:“密码是什么?”
伤者嘴唇动了动,吐出一个词:“……女儿。”
然后,瞳孔扩散,彻底不动了。
女儿。林默想起凯洛斯日志里提到没能通过筛选的女儿。所以顾老设置的密码,是这个?
“可能是陷阱。”苏雨走过来,“旧世文明喜欢心理测试,用你最在意的东西当钥匙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林默站起身,“但我们必须上去。”
怀里的终焉之钥在发烫。倒计时:01:32:17。
不到一个半小时了。
他们走向中央管道。管道旁果然有一部小型升降梯,控制面板需要输入六位密码。林默输入“女儿”的旧世语拼写——凯洛斯日志里提到过这个词的写法。
【密码错误。剩余尝试次数:2。】
“不是这个。”苏雨说,“可能是名字,或者日期。”
林默环顾四周。维修层里散落着一些纸质文件,大多是技术图纸,但在一张操作台的抽屉里,他找到了一本工作日志。
不是凯洛斯的,是另一个旧世工程师的。翻到最后一页:
【终末之日,第14天】
凯洛斯今天疯了。他抱着女儿的照片在塔心厅待了一整天,不让任何人进去。我说,老凯,孩子已经走了,我们得活下去。他看着我,眼神像死人,说:“没有她,活下去有什么意义?”
也许他是对的。但我要走了。总部的撤离命令已经下达,最后一班穿梭机三小时后起飞。凯洛斯说他留下来,要给他们“一个惊喜”。
祝你好运,老朋友。如果你女儿在天有灵,她一定希望你能……
日志到这里中断,后面被撕掉了。
林默看着被撕掉的残页边缘,突然明白了什么。他翻到前一页,在页脚处看到一行几乎淡到看不见的铅笔字:
“露西亚的生日:纪元3-17-9。”
露西亚。凯洛斯女儿的名字。
纪元3-17-9。旧世历法的日期。
他走到升降梯前,输入“3-17-9”。
【密码正确。欢迎,凯洛斯工程师。】
升降梯门滑开。里面空间狭小,只能站两个人。林默和苏雨走进去,门关闭,开始上升。
沉默中,苏雨突然说:“凯洛斯是个好父亲。”
“但他最后变成了复仇的怪物。”林默说。
“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选?”苏雨看着他,“眼睁睁看着女儿被当成废品处理,然后自己逃命?”
林默没有回答。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——在平行蓝星另一端,也许还活着的父母。如果他们在自己面前被杀死,自己会怎么做?
也许,会和凯洛斯一样。
也许,自己正在变成凯洛斯。
升降梯停住了。门开。
外面是塔心厅。但和林默离开时已经完全不同。
蓝色屏障消失了。六台防御炮塔全部被摧毁,残骸散落一地。地面到处都是弹坑和能量灼烧的痕迹。墙壁上溅满了血——有人类的,也有畸变体的。
而在厅堂中央,塔之心平台前,站着两个人。
不,一个半。
顾老还坐在那张金属椅上,但身体状态诡异——他的左半身还是人类,皮肤苍白,布满了皱纹;右半身却完全晶体化了,从肩膀到脚踝,变成了半透明的蓝色晶体,内部有能量流在转动。他的右眼也是晶体,闪烁着数据流的光芒。
而站在他对面的,是蝰蛇。
黑钢小队的队长还活着,但状态糟透了。他失去了一条左臂,断口用烧红的金属板粗暴地焊死止血。脸上有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,右眼瞎了,眼球浑浊地耷拉在眼眶外。但他还站着,手里握着一把改装过的能量步枪,枪口对准顾老。
升降梯门开的瞬间,两人同时转头。
“又来了两个。”蝰蛇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,“正好,省得我去找。”
顾老的晶体右眼锁定林默,嘴角浮现出一丝……欣慰的笑?
“你回来了。”他说,“我就知道你会回来。”
林默走出升降梯,苏雨跟在身后。他扫视全场——除了顾老和蝰蛇,厅堂里还有四个活人。
两个是黑钢小队的残兵,躲在一台被摧毁的炮塔后面,瑟瑟发抖。另外两个是林默没见过的,穿着破烂的平民衣服,一男一女,缩在墙角,眼神绝望。
“他们是谁?”林默问。
“路过的幸存者。”顾老回答,“能量潮汐吸引了太多畸变体,他们误打误撞找到了检修口,逃到这里。可惜……来得不是时候。”
不是时候。因为这里即将变成战场,或者……坟场。
蝰蛇的枪口缓缓转向林默:“小子,上次让你跑了。这次不会了。把塔之心的控制权交出来,我可以让你死得痛快点。”
“控制权在顾老手里。”林默平静地说,“而且,塔之心已经过载了,你没感觉到吗?”
确实,整个厅堂都在轻微震颤。塔之心那颗蓝色晶体表面布满了裂纹,能量像失控的洪水般向外喷涌。环形屏幕上的数据流疯狂滚动,全是红色警告。
【能量过载:187%】
【核心温度:超限】
【建议:立即停止所有能量输出】
但顾老没有停。他的晶体右手按在塔之心表面,能量通过他的身体源源不断地注入。
“他在干什么?”苏雨低声问。
“打开通道。”林默说,“接引‘收割者’。”
话音未落,塔之心爆发出刺目的强光。厅堂穹顶裂开一道缝隙,不是物理裂缝,而是空间的撕裂——透过那道缝,能看到另一个世界的景象。
那是一片纯白色的空间,没有地面,没有天空,只有无限延伸的乳白色光。光里有无数人影在漂浮,他们都穿着旧世文明的服饰,表情平静,眼神空洞。
升维者。抛弃了肉体的旧世遗民。
其中一个漂浮在最前面的“人”睁开了眼睛。他没有瞳孔,整个眼眶里都是乳白色的光。他看向下方,目光落在顾老身上。
“守望者后裔。”那声音直接在所有人脑中响起,没有情感,没有语调,“你完成了召唤。”
“是的。”顾老站起身,晶体化的右半身在发光,“按照契约,我献上这座观测塔,以及塔内所有活体能量源,换取进入永恒殿堂的资格。”
活体能量源。指的是厅堂里所有人。
蝰蛇脸色大变:“老东西,你他妈——”
他扣下扳机。能量束射向顾老,但在距离老人一米处就被一层突然出现的乳白色光膜挡下,无声无息地湮灭。
“反抗无用。”升维者的声音依旧平静,“你们已是祭品。”
墙角的那对平民夫妻崩溃了。女人开始尖叫,男人抱着头蹲下,嘴里念叨着“不想死不想死”。黑钢小队的两个残兵则举起武器,对准穹顶裂缝疯狂射击,但子弹和能量束都像泥牛入海,毫无反应。
只有林默很平静。
他向前走了几步,走到厅堂中央,仰头看着那个升维者。
“凯洛斯让我问你们一个问题。”他说。
升维者的目光转向他。那目光有重量,林默感觉像有座山压在身上,膝盖发软,但他挺住了。
“那个叛徒的后代。”升维者说,“他留下了什么?”
“终焉之钥。”林默从怀里掏出那个黑色棱柱体,高高举起,“还有一句话:去你妈的永恒。”
倒计时显示在棱柱表面:00:48:33。
还有四十八分钟。
升维者第一次有了情绪波动——虽然很微弱,但林默捕捉到了那一丝……惊讶?
“湮灭协议。”升维者说,“他竟然真的设置了。但你知不知道,启动那个,你自己也会死?”
“知道。”林默说,“但你们也会损失点什么,对吧?一座观测塔,一个接引站,还有……”他看向顾老,“一个叛徒后裔。”
顾老的晶体右眼疯狂闪烁。他突然冲向林默,速度惊人——晶体化让他的右半身获得了超凡力量。
但林默早有准备。
他扔出终焉之钥,不是扔给顾老,而是扔向塔之心。
黑色棱柱在空中划过弧线,精准地落入塔之心表面的一个凹槽——那是凯洛斯当年预留的接口。棱柱嵌入的瞬间,塔之心光芒骤变,从蓝色转为暗红。
【检测到终焉之钥】
【湮灭协议激活】
【最终倒计时:00:47:59】
整个观测塔响起刺耳的警报。环形屏幕上跳出巨大的红色倒计时,每一秒的跳动都像重锤敲在心脏上。
升维者的声音终于带上了怒意:“愚蠢!你以为这样能威胁到我们?我们随时可以关闭通道——”
“那就关啊。”林默打断他,“关了,你们就再也回不到这个维度了,对吧?你们需要观测塔作为锚点,需要活体能量维持通道稳定。所以你们不能关,只能眼睁睁看着塔被炸掉,然后失去这个‘花园’的入口。”
沉默。
升维者漂浮在裂缝的另一侧,乳白色的光芒剧烈波动。他在权衡。
顾老僵在原地,晶体右手还保持着抓取的姿势。他看着塔之心上跳动的倒计时,又看向林默,眼神复杂——有愤怒,有震惊,还有一丝……解脱?
“你知道你做了什么吗?”顾老的声音颤抖,“永恒殿堂……那是我们唯一的出路!成为能量生命,摆脱这腐烂的肉体,摆脱这该死的迷雾!”
“用所有人的命换你一个人的解脱?”林默反问,“那和你憎恨的旧世文明有什么区别?和你口中的‘收割者’有什么区别?”
顾老语塞。他的左半边人脸抽搐着,右半边晶体则稳定地发光——那晶体在侵蚀他,不仅侵蚀肉体,也在侵蚀思想。林默突然意识到,顾老可能早就不是完整的“人”了,他的一半意识已经被塔之心同化,成为了系统的延伸。
“够了。”升维者开口了,“倒计时四十七分钟。足够我们完成收割。”
裂缝扩大。更多的升维者浮现,他们伸出乳白色的触手般的光带,探向下方的厅堂。光带的目标很明确:活人。
第一个被抓住的是墙角那个尖叫的女人。光带缠住她的腰,把她提向空中。她挣扎,哭喊,双手乱抓,但毫无作用。光带收紧,她的身体开始发光——不是外在的光,是从皮肤下面透出来的,每一个细胞都在发光。然后,光被抽离,顺着光带流向裂缝。女人像漏气的气球般迅速干瘪,最后变成一具皱巴巴的皮囊,掉落在地。
死了。能量被吸干了。
她的丈夫目睹这一幕,彻底疯了。他站起来,冲向裂缝,挥舞着拳头:“还给我!把她还给我!”
第二道光带缠住了他。同样的过程。
黑钢小队的两个残兵转身就跑,想冲回升降梯。但裂缝里射出更多的光带,像捕食的章鱼触手。其中一个被缠住脚踝拖了回去,另一个侥幸冲进升降梯,按下按钮——门开始关闭,但一根光带在最后一瞬间挤了进去,里面传来短促的惨叫,然后是重物倒地的声音。
现在,厅堂里只剩下四个人:林默,苏雨,顾老,蝰蛇。
蝰蛇突然笑了。他扔掉了能量步枪——没子弹了。然后从腰间拔出一把军刀,刀身泛着暗红色的光,像是涂了某种毒素。
“老子这辈子杀了六十七个人,十三个是队友,五十四个是敌人。”他舔了舔刀刃,“今天再加两个,凑个整。”
他扑向林默。
不是战术动作,是纯粹的本能扑杀。失去了枪,失去了队友,失去了所有希望,蝰蛇只剩下最原始的暴力欲望。
林默举刀迎战。灵能刃能量枯竭,只剩物理锋利。树皮右手握刀,没有触感,全靠视觉和肌肉记忆。
军刀与灵能刃碰撞。火花。
蝰蛇的刀法狠辣,全是战场搏杀的野路子,每一刀都冲着要害。林默勉强招架,但右手木质化影响太大,动作慢了半拍。军刀擦过他的左肩,割开护甲,划出一道血口。
苏雨想帮忙,但被一根光带逼退。升维者们在有意识地清除“干扰”,只留下林默和蝰蛇单挑——他们想看到人类自相残杀。
也许,这对他们来说是场戏。
林默后退,喘息。左肩的血染红了半边身子。自愈能力在生效,但速度很慢——能量不够了。
蝰蛇再次扑来。这次林默没躲,他迎着军刀冲上去,用左臂硬扛一刀——刀刃深深砍进骨头,卡住了。剧痛让他眼前发黑,但他咬着牙,右手的灵能刃刺向蝰蛇的胸口。
蝰蛇想躲,但林默的左臂死死夹住了军刀。灵能刃刺入,从背后穿出。
两人僵持着,面对面,能听到彼此的喘息。
“小子……”蝰蛇嘴里涌出血沫,“你够狠……”
“你也是。”林默说。
“告诉你个秘密……”蝰蛇咧嘴笑,牙齿被血染红,“我也有个女儿……在迷雾爆发前……刚满月……”
林默愣住。
“所以我要活着……活着回去见她……”蝰蛇的眼神开始涣散,“但现在……回不去了……”
他松开了握刀的手,身体向后倒去。灵能刃拔出,带出一蓬血雾。
蝰蛇躺在地上,看着穹顶的裂缝,看着那些漂浮的升维者,最后看向林默。
“帮我……带句话……”他声音微弱,“如果……如果你能见到她……告诉她……爸爸……爱她……”
然后,他不动了。
一根光带落下,缠住蝰蛇的尸体,开始抽取能量。但尸体里已经没有多少能量可抽了,光带很快就松开了,像丢垃圾一样把他扔到一边。
林默拔出左臂的军刀,扔在地上。伤口很深,骨头可能裂了。他撕下一截衣服简单包扎,然后看向顾老。
老人还站在塔之心前,晶体右手依旧按在上面。他在做什么?
“他在维持通道稳定。”苏雨喊道,“塔之心过载太严重,没有他的能量支撑,通道会立刻崩溃!”
所以顾老现在是关键。杀了他,通道关闭,升维者暂时进不来。但塔之心也会彻底失控,可能提前引爆终焉之钥。
不杀他,通道维持,升维者继续收割,倒计时结束大家一起死。
两难。
倒计时:00:38:17。
林默走向顾老。光带想阻止他,但苏雨扔出了最后一颗震荡手雷——爆炸的冲击波暂时扰乱了光带的能量结构。
“顾老。”林默站在老人面前,“停手吧。”
顾老转头,左半张人脸露出苦笑:“停不了……孩子……从我触碰塔之心的那一刻起,我就停不了了……它在吸收我,同化我……很快,我就只剩这半边晶体了……”
“那你会变成什么?”
“系统的一部分。”顾老说,“永远的守望者,永远的囚徒。但至少……我能看到永恒殿堂的景象,能看到人类升维后的样子……”
“那不是人类。”林默看向裂缝,“那是怪物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顾老叹息,“但孩子,你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——你,手臂变成了木头;我,半边身子变成了晶体;外面那些人,有的变成了畸变体,有的在自相残杀。这就是人类的未来吗?腐烂,异化,灭绝?”
林默无法反驳。
“旧世文明犯了错,他们接触了不该接触的力量。”顾老继续说,“但他们的选择——抛弃肉体,成为能量生命——也许是唯一的出路。至少,能量不会腐烂,不会痛苦,不会……”
“不会爱。”林默打断他,“不会恨,不会愧疚,不会为了救一个人而让手臂变成木头。那不是进化,是死亡。”
顾老怔住了。他的左眼——那只还属于人类的眼睛——里闪过复杂的光芒。
“你知道吗,”林默轻声说,“刚才死的那个人,蝰蛇,他有个刚满月的女儿。他想活着回去见她。你也有想见的人吧?在迷雾爆发前,在你成为‘守望者后裔’之前。”
顾老的嘴唇颤抖。晶体右眼的数据流突然紊乱,像是人类的情感在冲击系统的逻辑。
“我……有个孙女。”老人声音哽咽,“八岁……喜欢画画……她说爷爷是世界上最厉害的人……能解开所有古老的谜题……”
“她现在在哪?”
“……死了。”顾老闭上眼睛,“迷雾降临的第一天……她所在的学校塌了……我去找她……只找到一只鞋……”
泪水从左眼滑落。晶体右眼还在稳定发光,但光芒在闪烁。
“所以你想去永恒殿堂。”林默说,“因为那里没有死亡,没有失去。”
“是的。”顾老睁开眼,泪水和晶体光芒交织,“但我忘了……那里也没有她。没有她的画,没有她的笑声,没有她拉着我的手说‘爷爷陪我玩’。”
塔之心的震动突然加剧。顾老的晶体右手开始出现裂纹——不是物理裂纹,是能量层面的崩解。他在反抗系统的同化。
“孩子……帮我一个忙……”顾老艰难地说,“杀了我。”
林默握紧灵能刃,但手在抖。
“快!”顾老吼道,“趁我还能控制这半边身体!杀了我,塔之心会暂时失控,通道会关闭!你们有三十分钟的时间撤离!”
“那你呢?”
“我?”顾老笑了,那笑容里终于有了一丝属于人类的温度,“我去见我孙女。在另一个世界。”
林默举起了刀。
但这一次,不是为了求生,不是为了利益,不是为了复仇。
是为了成全一个人的救赎。
他刺了下去。
灵能刃贯穿顾老的胸口——不是晶体部分,是人类的那半边。刀刃从背后穿出,带出温热的血。
顾老的身体僵住了。晶体右眼的光芒迅速黯淡,数据流停止。左眼则缓缓闭上,嘴角带着微笑。
塔之心发出刺耳的尖鸣。裂缝开始收缩,升维者们发出愤怒的意念波动,但无法阻止通道崩溃。乳白色的光带纷纷断裂、消散。
最后,裂缝合拢。厅堂里只剩下塔之心不稳定的光芒,和跳动的倒计时。
00:29:48。
不到三十分钟。
苏雨冲过来:“快走!塔要炸了!”
林默拔出刀,顾老的尸体缓缓倒下。他最后看了一眼老人——那张半人半晶体的脸上,终于有了安详。
他们冲向升降梯。但升降梯的门被光带破坏,卡死了。必须走其他路。
“维修层的逃生通道!”苏雨想起结构图,“跟我来!”
他们跑向厅堂侧面的一扇小门。门后是狭窄的维修通道,一路向下。奔跑,喘息,伤口在流血,右手在麻木。
倒计时在脑中滴答作响。
00:15:32。
通道尽头是一扇厚重的防爆门。门后就是地面——峡谷的另一侧。
但门锁死了。需要手动解锁——一个转盘,必须转满三十圈。
林默用还能动的左手开始转。一圈,两圈……每一圈都沉重无比,转盘锈蚀严重。
苏雨在旁边焦急地计数:“快一点!还有十二分钟!”
五圈。十圈。十五圈。
林默的左肩伤口崩裂,血浸透了绷带。他的视线开始模糊,失血过多。
二十圈。二十五圈。
右手已经完全不能动了,像一截真正的枯木挂在肩膀上。
二十八圈。二十九圈。
最后一圈。
“咔哒。”
门开了。
外面是灰雾,是熟悉的、令人窒息的迷雾世界。但至少,他们出来了。
两人跌跌撞撞冲出通道,摔在峡谷边缘的碎石地上。回头看,观测塔高耸在雾中,塔顶的裂缝已经闭合,但整座塔在发光——不稳定的、暗红色的光。
倒计时:00:03:17。
他们拼命向前跑,远离观测塔。跑不动了就爬,爬不动了就滚。
00:00:59。
林默最后看了一眼观测塔。他想起了很多人——办公室的同事,刀爷,那对兄妹,凯洛斯,顾老,蝰蛇……
他们都是这个疯狂世界的碎片。
而现在,轮到他和苏雨了。
00:00:00。
没有爆炸声。
没有火光。
只有一道无声的、暗红色的能量波,以观测塔为中心扩散开来。所过之处,灰雾被蒸发,岩石被分解,畸变体化为尘埃。
能量波追上了他们。
林默把苏雨扑倒在地,用身体护住她。
然后,黑暗降临。
不是昏迷的黑暗,是纯粹的、虚无的黑暗。
他感觉自己像一片羽毛,在真空中漂浮。没有身体,没有痛觉,没有恐惧。
只有意识,残存的意识。
他看到了一些画面——不是回忆,而是……可能性?
画面一:他平安回到父母身边,但右手还是树皮,父母惊恐地报警,他被抓进实验室,成为研究对象。
画面二:他和苏雨组建了一个求生者小队,在废墟中建立起小小的庇护所,但某天夜晚,队友为了碎片背叛了他,他被推入畸变体巢穴。
画面三:他找到了治愈异化的方法,恢复了正常人的身体,但发现自己已经无法适应“正常”——他习惯了杀戮,习惯了算计,习惯了在夜里握刀而眠。最后,他主动回到了迷雾中。
画面四:他死了。就现在,在这片虚无里。
然后,他听到了声音。
不是人声,不是机械音。
是……哭声?
一个女孩的哭声,很遥远,很微弱。
“爷爷……你在哪……”
是顾老的孙女?还是蝰蛇的女儿?或者是……他自己的,从未存在过的孩子的哭声?
他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他不想死。
至少,现在不想。
黑暗中出现一点光。很微弱,像风中残烛。
林默的意识向那点光游去。越靠近,光越亮。
然后,他感觉到了身体——沉重的、疼痛的、破败的身体。
他睁开了眼睛。
头顶是灰雾。身下是碎石。苏雨趴在他身边,昏迷不醒,但还有呼吸。
他们没死。
为什么?
林默艰难地坐起来,看向观测塔的方向。
塔还在。但变了。
整座塔被一层暗红色的晶体包裹,像巨大的琥珀。塔顶的那颗塔之心,已经彻底黯淡,变成了一块黑色的、毫无生气的石头。
终焉之钥的湮灭,没有炸毁塔,而是……封印了它。
凯洛斯最后留了一手。他不是要毁灭,是要封存。封存这座塔,封存通道,封存升维者的入口。
所以,他们活下来了。
代价是……
林默看向自己的右手。
从手掌到肩膀,已经完全变成了暗褐色的树皮。纹理蔓延到了锁骨,再往下,就是心脏。
木质化进度:89%。
再使用一次能力,他就会彻底变成一棵树,或者别的什么植物性畸变体。
但至少,他还活着。
苏雨醒了过来。她咳嗽着坐起,看到林默,又看看观测塔,最后看向自己。
“我们……没死?”
“没死。”林默说。
沉默。
然后,苏雨突然哭了。不是啜泣,是放声大哭,像要把所有的恐惧、绝望、委屈都哭出来。
林默没有安慰她。他只是坐着,看着雾,看着那座被封印的塔。
他想起了顾老最后的话:“我去见我孙女。在另一个世界。”
真的有另一个世界吗?
如果有,他希望那里没有迷雾,没有畸变体,没有背叛。
但这个世界还有。
而且,他们还要继续活下去。
“走吧。”林默站起来,伸出还能动的左手,“雾又要浓了。”
苏雨擦干眼泪,握住他的手。
两人互相搀扶着,走向灰雾深处。
身后,被封印的观测塔静静矗立,像一座墓碑。
纪念所有死在这里的人。
也纪念,所有还活着,但已经不再完整的人。
—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