毛骧走出谨身殿,感觉自己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。
皇帝的每一句话,都一块巨石,压在他的心上,让他喘不过气来。
他快步穿过奉天门,走下长长的丹陛,回到了自己位于皇城之内的办公地点——北镇抚司。
这里是锦衣卫的总部,也是整个大明帝国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地方。
无数的冤魂,在这里哀嚎。
无数的秘密,被封存在这里厚厚的墙壁之后。
往日里,北镇抚司总是充斥着阴森压抑的气氛,但今日,毛骧却觉得,这里的空气,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凝重。
他一言不发地走进自己的值房,将手中的两份圣旨,重重地拍在了桌子上。
一份,是昭告天下,册立皇太孙的诏书。
另一份,是命天下藩王限期入京的旨意。
他看着那份催促诸王入京的旨意,眼神复杂到了极点。
“催命符……这真的是一道催命符啊……”
他喃喃自语。
他跟了朱元璋半辈子,太了解这位皇帝的脾性了。
这是一位猜忌心重到了极点的君主。
他绝不容许任何人,威胁到他和他选定的继承人的地位。
这次召诸王入京,名为贺寿,实为鸿门宴。
这一点,毛骧看得清楚。
他甚至能猜到,皇帝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。
只要那些藩王一进应天城,就会立刻被剥夺一切权力,成为笼中之鸟。
但他心中那股不安,却始终挥之不去。
皇帝认为燕王朱棣是个被酒色掏空了的废物。
可毛骧不这么认为。
锦衣卫的探子遍布天下,北平自然是重中之重。
这些年,从北平传回来的密报,他每一份都亲自看过。
表面上看,燕王确实是越来越沉湎于享乐。
王府里的歌舞宴饮,几乎从未断过。
但一些细节,却让毛骧感到心惊。
比如,燕王府的物资消耗,尤其是粮食和铁料,常年居高不下,甚至超过了軍隊的正常所需。
比如,北平周邊的山区,時常有大规模人群活动的迹象,但每次锦衣卫的探子想要深入调查,都会莫名其妙地失踪,或者被当地的驻军以“追捕逃犯”为由挡回来。
再比如,燕王手下的那几个将领,张玉,朱能,一个个都是百战悍将,对朱棣忠心耿耿。
他们真的会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主帅堕落下去而无动于衷?
这一切的一切,都透着诡异。
毛骧有强烈的直觉:燕王朱棣,不是在堕落,而是在伪装!
他在下一盘很大的棋!
而现在,皇帝的这道旨意,就一块巨石,要砸到朱棣的棋盘上。
朱棣会怎么应对?
是像皇帝预料的那样,乖乖地束手就擒?
还是……
奋起反抗?
毛骧不敢再想下去。
他只知道,无论朱棣作何选择,一场天大的风暴,都将无可避免。
他作为锦衣卫指挥使,作为皇帝的刀,他没有选择的余地。
他必须执行命令。
“来人!”
毛骧沉声喝道。
一名千户快步走了进来,单膝跪地:“大人!”
“传我命令!”
毛骧拿起那份催促诸王入京的旨意,递了过去,“立即准备最高等级的‘八百里加急’,将此圣旨,发往各地藩王王府!尤其是北平燕王府,必须第一个送到!”
“告诉传令的校尉,马跑死,人不能停!日夜兼程,不得有丝毫延误!若是耽搁了时辰,提头来见!”
“遵命!”
那千户接过圣旨,神色一凛,立刻转身出去安排。
毛骧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一片冰冷。
他知道,当这道圣旨被送出应天府的那一刻,他,以及整个大明朝,就都再也没有回头路了。
他站起身,走到窗边,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。
他能看到,一名名精疲力竭的信使,正骑着快要吐血的快马,在通往全国各地的官道上疯狂奔驰。
他们身上背负的,不是简单的圣旨,而是皇帝的意志,是皇太孙的野心,也是一场即将到来的血雨腥风。
他尤其能想象到,那名奔赴北平的信使。
他将穿过江南的鱼米之乡,渡过黄河,进入华北平原,最终抵达那座雄踞北方的燕京城。
当他将那份盖着玉玺火漆的圣旨,交到燕王朱棣手上的时候,将会发生什么?
那位在他印象中,一直伪装着自己的枭雄,在看到这份实际上是最后通牒的圣旨时,会是怎样的表情?
是愤怒?
是惊慌?
还是……
终于等到这一天的释然?
毛骧不知道。
他只知道,自己亲手点燃了一根引线。
引线的另一头,是一个装满了百万斤火药的巨桶。
他闭上眼睛,深深地吸了一口气,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山雨欲来的血腥味。
“陛下,希望您的判断,是对的……”
“希望那头北方的猛虎,真的只是一只纸老虎……”
“否则,这大明的江山……危矣!”
片刻之后,数骑快马从应天府的各个城门飞驰而出,马蹄上包裹着厚厚的棉布以减震,骑士的背上插着代表“八百里加急”的红翎。
他们就离弦的箭,瞬间便消失在了官道的尽头。
其中一骑,一路向北。
他的目的地,是千里之外的燕京。
他怀中揣着的,是被毛骧称为“催命符”的皇帝旨意。
他不知道,自己送去的,究竟是燕王的催命符,还是……
整个大明王朝的催命符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