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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十安的风寒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
在电热毯的温暖和药物的双重作用下,她休息了两日便恢复了大半精神。

能下床走动后,她第一件事就是特意去藏经阁向蒋时序道谢。

她站在阁外,规规矩矩地合十行礼,声音还带着点病后的虚弱,却格外真诚:“住持,谢谢您的药和电热毯,我已经好多了。”

蒋时序从经卷中抬眸,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,见她脸色虽还有些苍白,但眼神已恢复了往日的清亮,便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,只淡淡“嗯”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
随即又垂眸看向手中的书卷,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

十安早已习惯了他的冷淡,也不在意,道过谢后,心里便觉得踏实了,轻轻退了出去。

天气一日冷过一日,山中积雪未融,又添新寒。

临近除夕,寺里依旧保持着平日的清静肃穆,并无多少年节将至的喜庆氛围。

这日下午,十安在后山亭子里扫雪,远远看见几个住在山下的村民,背着背篓,拿着小锄头,正结伴往更深的山里走去。

她好奇地跑过去问道:“阿姨,你们这是去干嘛呀?这么冷的天还上山?”

其中一个裹着头巾的妇人笑着回答:“上山去看看有没有冬菇咧!往年这时候,雪后初晴,有些老林子里会生出些香菇来,虽然不多,但味道鲜得很!要是能采到,刚好过年添个菜,吃不完的烘干留着明年吃也好!”

十安一听,眼睛顿时亮了:“这么冷的天还有菇子?真的吗?”

“碰碰运气嘛!”另一个村民答道。

“那……那我也去!”十安玩心大起,觉得这简直是冬日里的宝藏探险。

她顾不上多想,急匆匆跑回寺里,到厨房找了个小竹篮,也顾不上跟谁打招呼,便兴冲冲地沿着村民们的足迹往山上跑去。

她这番动静,恰好落在了藏经阁上,临窗而立的蒋时序眼中。

他看着那个穿着厚厚棉衣、像只笨拙小熊般的身影,拎着个小篮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消失在通往深山的小径尽头,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起来。

下过雪的山路湿滑难行,林深树密,极易迷路,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妮子……

然而,好奇与兴奋压倒了对危险的认知,十安此刻只觉得信心十足,完全没意识到潜在的风险。

时间悄然流逝,到了下午,进山的村民们陆陆续续都回来了,背篓里或多或少都有些收获,互相打着招呼下山去了。

蒋时序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条山径,却始终没有看到那个预想中应该出现的、活泼的身影。

天色渐渐暗沉下来,山间的风也开始变得凛冽。

蒋时序心中的那点不安逐渐扩大。

他放下经卷,快步走下藏经阁,正好遇见在庭院中打扫的慧明。

“慧明,”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,“我去后山看看。十安跟着村民上山采菇,至今未归。”

慧明闻言也吃了一惊:“这么晚还没回来?这天都快黑了!住持,要不要多叫几个人一起去找?”

蒋时序略一沉吟,摇了摇头,语气果断:“不必兴师动众。我先沿路去找找看。如果……我六点还未回来,你们再组织人手上山寻我们。”

“是,住持,您千万小心!”慧明连忙应下,看着住持青灰色的身影迅速没入后山苍茫的暮色中,心里也不由得揪紧了。

蒋时序沿着村民们常走的小径快步向上。

雪后的山路泥泞湿滑,枯枝败叶被积雪覆盖,更添了几分行走的难度。

他一边走,一边高声呼唤:“十安——!沈十安——!”

回应他的,只有山谷间传来的、越来越响的风声,呼呼作响,如同呜咽,将他的呼喊吞噬殆尽。

山路崎岖,岔道也多,他仔细辨认着足迹,但积雪和落叶让踪迹变得模糊难辨。

走了约莫半个时辰,依旧不见十安的身影,蒋时序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。

这丫头,多半是迷路了。

山里气温下降得极快,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了下来,林间的光线变得幽深而模糊。

四周早已不见任何人迹,只有风刮过光秃秃树枝的凄厉声响。

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、名为“心慌”的情绪,如同细密的藤蔓,悄然缠绕上蒋时序的心头。

她到底跑到哪里去了?这山里夜间温度极低,她穿得是否足够?会不会遇到什么危险?
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扩大搜索范围,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身的灌木丛、岩石后。

就在他几乎要放弃这条路径,准备转向另一条岔路时,风中似乎夹杂了一丝微弱的、不同于风声的响动。

蒋时序立刻停下脚步,屏息凝神,侧耳细听。

那声音又响了一下,隐隐约约,像是一个人在呼喊。

“十安?!”他立刻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再次高喊。

“住持……是住持吗?我在这里!我在这里!” 这一次,声音清晰了许多,带着哭腔和极大的惊喜,正是十安!

蒋时序精神一振,循着声音,拨开茂密的枯枝,快步向前。

声音来自一处地势较低的地方。

他走到近前,借着雪地反光和渐暗的天色,看到下面是一个天然的土沟,因为积雪和泥泞,沟壁变得异常湿滑。

而十安,正像个泥猴一样,站在一人之深的沟底,仰着头,脸上又是泥土又是未干的泪痕,眼睛却亮得惊人,巴巴地望着他。

“住持!你怎么来了?!”她看到蒋时序,几乎要喜极而泣。

蒋时序看着她那副狼狈又可怜的模样,心头那股无名火与担忧交织,最终只化作一句简洁到近乎生硬的话:“找你。”

他环顾了一下沟壑的深度和坡度,朝她伸出手,“手给我,我拉你上来。”

十安连忙踮起脚,努力伸出沾满泥巴的手,紧紧抓住了蒋时序的手。

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,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。

十安借助他的拉力,脚蹬着湿滑的沟壁,拼命想往上爬。

然而,沟壁的泥土被雪水浸透,滑不留足,她找不到任何可靠的支撑点,加上连日下雪,土质松软,她每次用力,反而带下更多的泥土,爬上去几步又滑下来,徒劳无功。

蒋时序俯下身,几乎大半个身子探在外面,用力拉住她,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将她提上来。

可他低估了沟壁的湿滑和十安下坠的力道。

就在他再次发力时,脚下踩着的边缘泥土突然松动坍塌!

“小心!”十安只来得及惊呼一声,就见上面那青灰色的身影一个失衡,伴随着簌簌落下的泥土,也“噗通”一下掉进了沟底,溅起一片泥浆。

十安目瞪口呆地看着前一秒还在上面拯救自己、如同天神般(虽然脸色很臭)的住持,下一秒就和自己一样,狼狈地陷在了这泥沟里,僧袍下摆瞬间沾满了泥泞。

这极具反差的一幕,让她一时没忍住,“噗嗤”一声笑了出来,带着哭腔又带着点荒谬的趣味:“住持……怎么办啊?我们现在是……难兄难弟了?”

蒋时序稳住身形,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有些黑沉。

他拂去僧袍上大块的泥浆,闻言抬眼瞪了她一下,那眼神让十安立刻识趣地闭上了嘴,但肩膀还在一耸一耸地忍着笑。

“你为什么要上山?”蒋时序的声音冷得像这沟底的寒气,带着显而易见的责问。

十安缩了缩脖子,老实交代:“他们说……山里有菇子,我就来了……”

“菇子呢?”蒋时序扫了一眼她空空如也、还倒在一边的小竹篮。

十安垮下脸,更委屈了:“没捡到……就掉进来了。我都在这里呆了快两个时辰了!怎么爬都爬不出去,又高又滑,喊人也没人听见……”

她说着,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,看着四周越来越暗的林子,声音带着颤抖,“住持……这里……会不会有狼啊?”

蒋时序看着她吓得发白的小脸,故意板着脸,语气平淡却吓人:“会。冬天下雪,食物匮乏,狼群更容易下山觅食。”

“啊——!”十安吓得魂飞魄散,也顾不上什么男女之别、僧俗之防了,尖叫一声,猛地扑过去,像只受惊的树袋熊一样,紧紧抱住了蒋时序的腰,把满是泥污的脸埋在他同样沾了泥的僧袍里,声音带着哭腔,“救命!我不要被狼吃掉!”

少女柔软的身体猛地撞进怀里,带着山间的寒气、泥土的腥气和她身上特有的、淡淡的皂角清香。

蒋时序浑身骤然僵硬,如同被点了穴道,血液似乎都凝固了一瞬。

他几乎是立刻厉声低斥:“放开!”

“不放!不放!什么时候了,你还计较这个!”

十安抱得更紧了,仿佛他是唯一的救命稻草,声音闷在他怀里,带着蛮不讲理的恐慌。

“我都要死了你还让我注意言行!你们佛家不是说什么慈悲为怀、普渡众生吗?你就当……就当渡渡我,给我点勇气也行啊!”

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,可怜兮兮地看着他线条冷硬的下颌,“住持,我不能死,我还没好好享受生活呢,我爸妈就我一个女儿……”

蒋时序被她这连珠炮似的话语和八爪鱼般的缠绕弄得眉头紧锁。

他深吸一口气,强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的躁动和身体本能的排斥,用力却又不失分寸地拽开她箍在自己腰上的手臂,将她从自己身上“撕”了下来。

保持一步的距离,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,甚至带着点无奈:“沈十安,我跟你说,死不了。”

十安被他拽开,心里空落了一下,但听到他肯定的语气,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睁大眼睛问:“真的吗?你怎么知道?狼不会来吗?”

蒋时序不再看她,而是抬头观察着沟壑的四周和越来越暗的天空,语气沉稳地分析道:“首先,这附近近年并无狼群活动的确切踪迹。其次,就算有,我们两人在此,动静不小,野兽通常不会轻易靠近。最后,”

他顿了顿,目光重新落回她脸上,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镇定,“慧明知道我们上山,若届时未归,他自会带人前来搜寻。”

他的冷静像一盆温水,渐渐浇熄了十安心中恐慌的火焰。

她看着他即使身陷泥泞、僧袍污损,却依旧挺直的背脊和沉稳如山的气度,那颗七上八下的心,奇异地慢慢安定了下来。

只是,这寒冷的冬夜,这幽深的泥沟,以及身边这个唯一可以依靠的人,都让这个夜晚,注定变得不同寻常。

沟底狭窄,泥泞不堪,寒气混着湿气,一阵阵往骨头缝里钻。

十安又冷又累,站了两个小时的腿早已酸麻得不像自己的,再加上病后初愈,本就有些体虚。

先前因为害怕而强撑的精神一松懈,疲惫感便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。

她看着身旁沉默伫立、仿佛泥塑木雕般勘察地形的蒋时序,可怜巴巴地小声开口:“住持……我有点点累,腿好酸,站不住了……我……我想坐会儿。”

她环顾四周,目光所及皆是湿漉漉的泥土和腐败的落叶,连个干净点的石头都没有,语气更加沮丧。

蒋时序闻言,目光扫过泥泞不堪的坑底,眉头微蹙。

坐下?只怕瞬间就会弄得一身湿透,更容易着凉。

他抿了抿唇,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干涩:“坚持会儿,我们马上就能出去。”

“坚持不住了……”十安的声音带着哭腔,又冷又累又怕的感觉让她几乎要崩溃。

在极度疲惫和寻求慰藉的本能驱使下,一个极其大胆、甚至称得上“大逆不道”的念头,未经思考便冲口而出:

“你……你背会儿我吧?” 她仰起脸,眼睛湿漉漉地看着他,带着孤注一掷的恳求和一点点撒娇的意味,试图用一个听起来不那么逾矩的理由来包装这个过分的要求。

“你就……就当一下我哥哥,好不好?就一会儿,我实在站不动了……”

话一出口,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,心跳如擂鼓。

她知道自己这话有多离谱,对方是出家之人,是寺里威严的住持,男女有别,僧俗分明,她怎么敢……

果然,蒋时序猛地转过头,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眸此刻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,仿佛听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。

他的脸色在暮色中显得更加冷峻,声音也陡然沉了下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斥责:“沈十安,你可知这是何处?这是佛门!”

“可……可我真的累了……”十安被他严厉的语气吓得缩了缩脖子,但腿部的酸软和身体的疲惫感是真实的。

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声音细弱蚊蚋,却带着执拗,“而且……我感冒还没好全……头还有点晕……你是佛门中人,更应该慈悲为怀。”

最后那句话,像一根极细的针,轻轻刺了蒋时序一下。

他想起了前几日她高烧不退、脸颊通红躺在冰冷床上的模样,想起了电热毯,想起了她病愈后那声道谢时依旧苍白的脸色。

山林间的风更紧了,卷起枯叶和雪沫,发出凄厉的呜咽。

沟底的光线迅速暗沉下去,几乎只能看清彼此模糊的轮廓。

十安抱着手臂,瑟瑟发抖,单薄的身影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无助。

蒋时序紧紧抿着唇,下颌线绷得死紧,内心仿佛有两股力量在激烈地拉扯。

一边是十年修行铸就的戒律高墙,是身为住持必须恪守的言行准则,是绝不可与女施主有靠近的铁律;

另一边,却是眼前这个女孩真实的脆弱、寒冷与疲惫,以及……那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、不愿看到她如此难受的……心软。

时间在沉默的对峙中流逝,每一秒都被寒冷和黑暗拉得无比漫长。

十安几乎要绝望了,她觉得自己大概要冻死在这泥坑里了,连最后一点任性的力气都快耗尽。

就在她准备放弃,默默蹲下去不管不顾地坐在泥里时,身前的那个青灰色身影,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。

然后,在十安震惊的目光中,蒋时序缓缓地、极其僵硬地……转过了身,背对着她,微微屈膝,蹲了下来。

他没有说一个字,但这个动作本身,已经胜过千言万语。

十安愣住了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。

下一秒,巨大的惊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冲垮了所有的犹豫和矜持。

她几乎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,猛地往前一扑,趴在了那个宽阔而坚实的背上,双臂紧紧环住了他的脖颈。

“住持……你真好!”她把脸贴在他僧袍的衣领边,声音闷闷的,带着浓重的鼻音,是冷的,也是感动的。

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瞬间僵硬,但她管不了那么多了,此刻,这个背脊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温暖和依靠。

蒋时序身体绷得像一块石头,少女柔软的身体毫无缝隙地贴上来,带着她身上特有的、混合了泥土与皂角的清浅气息。

她的手臂环过他的脖子,那触感是陌生的柔软与依赖。

她呼吸时温热的气息,若有若无地喷洒在他裸露的颈侧皮肤上,带来一阵细微却不容忽视的战栗。

十年了。

整整十年,他将自己放逐于雪域高原的罡风与江南古刹的经卷之中,用最严苛的戒律铸造心墙,隔绝红尘,冻结情感。

他以为早已古井无波,坚不可摧。

可就在这一刻,在这寒冷泥泞、与世隔绝的山沟里,背着一个因为寒冷和疲惫而瑟瑟发抖、却全心全意信赖着他的女孩。

感受着她身体的重量、手臂的柔软、呼吸的温热……那堵看似坚固的冰墙,内部却发出了清晰可闻的、碎裂的声响。

不是被外力强行击碎,而是从内部,因这一点点不期而至的、真实的温度与重量,悄然崩塌了一角。

他沉默地、稳稳地背着她,在坑底有限的空间里,缓慢地踱了几步,试图用这种微弱的运动为她驱散一些寒意,也驱散自己心中那翻涌的、陌生的波澜。

十安伏在他背上,起初还有些紧张和不好意思,但很快,那坚实的背脊带来的安全感和温暖让她彻底放松下来。

腿部的酸麻得到了缓解,寒冷似乎也被隔开了一些。

她侧着脸,贴着他的肩膀,能闻到他僧袍上淡淡的、干净的阳光气息和一丝极淡的檀香,混合着此刻的泥土味,形成一种独特而令人心安的味道。

寂静中,为了打破这令人心悸的沉默,也或许是为了表达感激,她小声地、带着点憧憬说道:“住持,辛苦你了……等我出去,我一定好好去采蘑菇!等除夕那天晚上,我给你包菇子馅的饺子吃啊!肯定特别鲜!”

蒋时序依旧没有回应,只是背着她,脚步沉稳。

他所有的感官,似乎都被背后这个轻盈的重量所占据。

她真的很轻,像一片羽毛,却又带着真实生命的温度。

搂着他脖子的手臂,柔软却固执。

喷洒在颈侧的气息,温暖而鲜活,带着少女特有的清甜。

这与他十年来的修行生活截然不同。

没有冰冷的经卷,没有空寂的禅房,没有疏离的“施主”。

只有此刻的相偎相依,只有她信任的依托和絮絮的软语。

十年冰封,并非一日之寒;而坚冰的消融,有时也只需一缕意料之外的暖阳。

他不知道这崩塌意味着什么,是破戒的恐慌,是久违的柔软,还是更深沉的困惑。

他只知道,这一刻,背上的这个叫沈十安的女孩,以一种他无法抗拒也无法定义的方式,闯入了那片他以为早已荒芜死寂的心湖,激起了滔天巨浪。

而他,除了沉默地背负,竟不知该如何应对。

在他前35年的人生中,他也没有这样亲密对待过一个女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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