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卡尔德拉什北门延伸而出的「先驱者之路」，是一条被无数车轮与脚印夯实了的宽阔土石大道。它沿着瑟歌山脉东麓与长息高原南缘之间的狭长走廊，一路向北蜿蜒。
末澪混迹在前往高原的人流中——规模比她预想的更大。除了全副武装、结伴而行的冒险者小队，还有满载补给物资的商队、学者模样的研究团体、甚至一些看似游客的富裕阶层（他们穿着精致的防尘外套，在护卫簇拥下好奇地张望）。大道两旁，间隔不远就有简易的路标、休息棚，甚至小型驿站，提供饮水、食物和简单的维修服务。显然，卡尔德拉什与长息高原之间的联系远比她想象的紧密和成熟。
行走间，她听到最多的词是「清醒前哨」。那是长息高原南麓最大的冒险者营地，也是通往高原各处地下城、迷宫、遗迹的主要门户和后勤中心。
“听说‘镜之迷宫’的相位又偏移了，这次入口在‘清醒前哨’西边二十里的乱石滩……”
“‘博学会’那帮疯子又在招募志愿者测试新的‘理智稳定药剂’，报酬倒是丰厚……”
“绝界行者协会放出了新的悬赏，测绘‘缄默域’粉尘墙三百米段的微观波动，按数据量付费……”
信息碎片不断涌入末澪耳中。她保持着沉默的倾听者姿态，步伐稳定地随着人流前进。一百公里的路程，对于日行五十公里的她而言，只需两天。但沿途的地形变化和逐渐清晰的氛围，让她放慢了节奏，花了三天时间才接近目的地。
第三天下午，长息高原那标志性的、如同被巨刃切削过的铁黑色断崖，已近在咫尺。而断崖脚下，一片规模惊人的聚居区映入眼帘——
清醒前哨：秩序与疯狂的临界点
这绝非寻常意义上的“营地”。
它是一座半永久性的木质与石砌混合城镇。外围是高达五米的原木栅栏和瞭望塔，入口处有身穿统一制式镶钉皮甲的卫兵检查凭证（或收取入城费）。内部街道纵横交错，虽然不如卡尔德拉什整洁，但功能分区明确：交易区摆满了售卖武器、药剂、探险装备、怪物材料的摊位；住宿区遍布大小旅店和出租屋；工坊区传来锻造、附魔、炼金的声响；甚至还有一片用帐篷搭建的“娱乐区”，酒馆、赌场、简易剧院林立，喧嚣声日夜不息。
最引人注目的是城镇中心广场上，矗立着一座造型奇特的青铜装置——它由复杂的齿轮、透镜和悬浮的水晶球构成，不断散发出柔和的淡蓝色光晕。末澪能感觉到，这光晕中蕴含着类似长息高原的那种“精神稳定”效应，只是更加集中、更可控。装置基座上刻着字：「清醒核心——理智的最后防线」。
“新来的？”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。是个穿着褪色学者袍、鼻梁上架着水晶眼镜的年轻人类男性，怀里抱着一叠写满数据的羊皮纸。“第一次见‘清醒核心’？建议你别靠太近，敏感体质的人容易产生认知依赖，离开范围后反而更容易失智。”
末澪点点头，目光扫过广场周围那些或站或坐、眼神略显呆滞茫然的人。“他们……”
“过度探索的后遗症。”学者推了推眼镜，“高原的地下遗迹、迷宫，很多都有精神污染特性。‘清醒核心’能缓解症状，但也只是缓解。真正治本的方法……”他耸耸肩，“要么彻底远离，要么找到污染源并净化——后者成功率不到百分之三。”
他打量了一下末澪的装扮：“你是冒险者？法师？还是……”
“旅行者，兼情报收集者。”末澪谨慎地回答，“对‘缄默域’感兴趣。”
学者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：“绝界研究者？同行啊！我是‘博学会’下属异常空间研究所的助理研究员，我叫艾德里安。”他语速加快，“你来得正好，我们正在招募有经验的‘空间感知者’，参与对缄默域粉尘墙的近距离观测项目，报酬按有效数据时长计算，还有机会接触从边界回收的一级样本……”
末澪打断他：“我只是想了解基本情况。那里……真的完全无法深入？”
艾德里安的热情稍微冷却，但依然耐心解释：“目前所有物理手段的深入尝试，极限是十五米。超过这个距离，任何物质、能量、信息传递都会被‘切断’——字面意义上的切断，断面绝对平整，仿佛空间本身在那里存在一个‘终止面’。魔法探测更糟，魔力在粉尘中会迅速‘稀释’或‘扭曲’，传回的信号毫无意义。最麻烦的是认知干扰：进入者，哪怕是只进入几米，出来后描述的景象也千差万别，且无法验证。”
他压低声音：“私下说，学会内部有种猜测——那粉尘墙根本不是‘墙’，而是一个无限复杂的空间折叠界面。每个进入者，其实都被随机‘投射’到了折叠界面的某个不同‘褶皱’里，看到的都是那个极小局部扭曲后的幻象。所谓的‘返回’，其实是被界面‘弹回’到了入口这个‘基准点’。”
空间折叠？随机投射？末澪心中微动。这听起来……有点像她使用短距瞬移时，那种穿透空间夹层的模糊感知，只是规模宏大、复杂且不稳定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。
“有人尝试过……非魔法的方式吗？”她试探性地问，“比如，纯粹依靠直觉、方向感，或者某种……对空间本身的亲和力？”
艾德里安愣了一下，随即苦笑：“当然有。‘绝界行者’里不乏自称‘空间直觉者’、‘维度漫游者’的家伙。但结果都一样——要么在十米内打转，要么带着一堆矛盾的记忆回来。没有魔力辅助，人类的感官和直觉在那种极端异常环境里，太脆弱了。”他叹了口气，“除非……除非存在某种我们完全无法理解的、与现行世界规则迥异的‘另一种空间认知体系’。”
另一种认知体系？来自旧世界的、不存在魔法的、纯粹基于物质与能量规则的空间理解？末澪的异色瞳深处，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光。
她没有继续追问，向艾德里安道谢后，便融入清醒前哨喧嚣的人流中。
末澪在清醒前哨度过了五天。
她租了一间最便宜的阁楼房间，每天除了必要的休息和补给，大部分时间都泡在冒险者工会大厅、酒馆，以及向艾德里安这样的研究者旁敲侧击收集信息。她逐渐拼凑出关于缄默域的更多细节：
– 粉尘墙的物理性质：完全静止，不受风力、重力梯度影响；密度极高，伸手插入有粘滞感；对绝大多数能量形式呈现“惰性”，唯独对“空间属性”的魔法或物品有微弱反应。
– 内部报告的矛盾性：有人看到无尽长廊，有人看到旋转楼梯，有人看到倒悬城市，有人只看到一片空白；时间感知也混乱，有人觉得进去几小时，实际只过几分钟，反之亦然。
– “异物”回收：除了金属片、怪石，还有类似建筑构件、器物碎片、甚至无法辨认材质和功能的“零件”。所有物品都带有微弱的、无法解析的能量残留，且其物质构成与现世界已知任何材料不符。
– 空间魔法高手的挫败：几位著名的空间系大法师曾联手尝试稳定一条深入通道，但他们的魔力在粉尘中如同泥牛入海，构建的稳定锚点瞬间崩解，其中一位还因此遭受严重反噬，至今仍在疗养。
这一切，都指向一个结论：缄默域内部，存在着与现世界根本不同的规则。而这规则，排斥甚至“消化”现世界以魔力为基础的力量体系。
第五天傍晚，末澪做了一个决定。她来到清醒前哨边缘，一处靠近长息高原断崖基部的、相对僻静的地方。这里已经能感受到高原本身那种“精神稳定”力场，但更重要的，是她要做一个实验。
她盘膝坐下，从腰包最内侧，取出了一样她一直随身携带、却从未在新世界使用过的旧物——一枚来自旧世界的、最普通的铜币。那是她怪物王国时代的货币，上面印着她自己（小末）的侧面轮廓，背景是交叉的骨杖与王冠。硬币因为年代久远而色泽暗沉，边缘也有磨损。
在旧世界，这只是毫无特殊之处的金属。但在这里……
末澪将铜币置于掌心，闭上眼睛，尝试调用她那属于旧世界亡灵君主的、与魔力无关的本源感知。这种感知基于灵魂与物质世界的直接共鸣，在现世界因规则不同而变得极其晦涩微弱，但并非完全消失。
起初，什么也没有。只有长息高原微风的呜咽，和远处清醒前哨隐约的喧嚣。
她耐心地、缓慢地调整着感知的“频率”，如同在干扰严重的信道中寻找那一丝微弱的信号。时间一分一秒过去，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。
突然！
掌心的旧世界铜币，极其轻微地震颤了一下！
与此同时，末澪那属于幽灵的、对空间异常格外敏感的灵觉，捕捉到了北方——缄默域所在的大致方向——传来一丝难以言喻的共鸣！那感觉转瞬即逝，如同错觉，但她确信不是！
那共鸣的感觉……很熟悉。并非具体的景象或声音，而是一种“质地”，一种“基调”。混乱、破碎、不稳定，但又带着某种……旧世界的“味道”。就像她使用瞬移能力时，短暂穿透的那个充斥着无序能量流和空间碎片的夹层，只是规模宏大、复杂了无数倍，且更加“原始”——没有魔力的修饰，纯粹是空间结构本身的癫狂舞蹈。
她猛地睁开眼，异色瞳在暮色中熠熠生辉。心脏（或者说，灵魂核心）在剧烈跳动。
空间裂隙。大量、破碎、不稳定……连接着旧世界？
艾德里安所说的“无限复杂的空间折叠界面”，那些矛盾的内景报告，无法解析的异物，魔力体系的失效……所有线索在此刻串联起来！
缄默域，很可能不是一个单纯的“绝界”，而是一个巨大的、新旧世界规则剧烈冲突和交织形成的“空间伤口”！内部充斥着连接旧世界的、无魔环境的空间裂隙！现世界的人依靠魔力认知空间，一旦进入无魔环境，自然如同盲人摸象，甚至被混乱的空间规则撕碎感知。而她——来自旧世界，能力本质是基于无魔环境的空间穿透（瞬移），灵魂对空间结构异常敏感——或许，她不仅能感知到那些裂隙，甚至可能……利用它们？
回家的路？不，旧世界早已荒芜。但一条不受现世界魔力规则束缚的、可能的捷径或通道？
一个大胆、疯狂的计划，开始在末澪心中成形。
她需要更近距离地接触缄默域，验证这个猜想。但绝界行者协会的常规探索方式（依赖魔法防护和记录设备）显然不适合她，那些空间魔法高手的前车之鉴也表明硬闯不明智。
她需要一种更“直接”的方式，一种基于她自身特质的、近乎本能的空间探索方式。
末澪站起身，将旧世界铜币紧紧攥在掌心，冰凉的触感此刻却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暖。她望向北方，那片被粉尘笼罩的、沉默的未知领域。
在那里，混乱可能是路标，破碎可能是桥梁，而“无法使用魔法”对其他人是绝境，对她……或许是主场。
“该准备‘回家’看看了。”她低声自语，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决绝的弧度。
清醒前哨的灯火在身后渐次亮起，而末澪的目光，已穿透夜幕，投向了那片吞噬了无数冒险者梦想与理智的“世界之痂”。
下一次出发，目标将不再是收集情报或寻找线索。
而是穿透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