带血的衬衫摊开在队部的木桌上,煤油灯昏黄的光照在暗褐色的血迹上,触目惊心。
林春芽拿起衬衫仔细看。是细棉布的,城里人才穿得起的那种,左袖口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,血迹就是从那里渗出来的。血迹已经干透发黑,看样子至少有几天了。
“在哪儿找到的?”她问那个送东西来的年轻人,叫王铁柱,是队里最实诚的小伙子之一。
“北山那个老虎洞。”王铁柱喘着粗气,“我和二牛进去找,就在洞口里边一点。还有这个布包,散在地上,书都湿了。”
林春芽翻开布包里的书。一本《高等数学》,一本《英汉词典》,还有一本手抄的诗集。书页被山洞的潮气浸得发皱,但字迹还能看清。
《高等数学》的扉页上,写着一个名字:陆知行。字迹遒劲有力。
陈卫国拿起那本诗集,翻了几页,脸色越来越凝重:“这是陆知行的笔迹。他……他还写诗?”
林春芽接过诗集。纸是普通的作业本纸,用线装订起来,封面上写着《山居杂记》。翻开,里面是工整的小楷:
“秋风起兮白云飞,草木黄落兮雁南归。”
“独坐空山兮谁与语,明月清风兮长相随。”
诗句里透着孤寂,但还有一种说不清的傲气。
“他进老虎洞干什么?”林春芽问,“那洞很深,也很危险。”
“不知道。”王铁柱摇头,“我们只敢在洞口看看,里面黑乎乎的,还有怪味。二牛说,可能是……可能是野兽。”
屋里安静下来。
煤油灯的火苗跳动着,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。
“春芽,怎么办?”陈卫国问,“要组织人进洞搜吗?”
林春芽看着那件带血的衬衫,心里快速盘算。
进洞搜,需要人手,需要火把,需要胆量。而且危险——老虎洞之所以叫老虎洞,不是说真有老虎,是说那洞像老虎嘴一样深不见底,曾经有采药人进去再没出来。
但如果不搜,陆知行可能就在里面,生死一线。
“搜。”她下定决心,“但不是现在。天快黑了,进洞太危险。明天一早,组织人进洞。”
“那今天晚上……”
“今天晚上,先把洞口守住。”林春芽说,“王铁柱,你再找两个人,带上家伙,在老虎洞外面守着。如果有人出来,或者有什么动静,立刻回来报信。”
“行!”王铁柱点头,“我这就去。”
他匆匆走了。
林春芽转向陈卫国:“陈同志,麻烦你去告诉我大伯,就说有线索了,在老虎洞。让他……让他也准备准备,明天可能要很多人手。”
陈卫国点点头,也走了。
屋里只剩下林春芽一个人。
她坐下来,看着桌上的东西,心里沉甸甸的。
陆知行……你到底在洞里遇到了什么?
林春芽回到家时,天已经全黑了。
院子里点着一盏马灯,张同志——陆知行的母亲,正坐在门槛上,眼睛红肿,呆呆地望着院门。看见林春芽进来,她猛地站起来。
“小姑娘,有消息了吗?”
林春芽犹豫了一下,还是决定说实话:“找到了陆知青的东西,在北山的老虎洞。但……人还没找到。”
“老虎洞?”张同志脸色煞白,“那是什么地方?”
“一个很深的山洞。”林春芽说,“我们已经派人守在那儿了,明天一早就组织人进洞搜。”
“进洞……”张同志腿一软,差点摔倒。林春芽赶紧扶住她。
“张阿姨,您别急。陆知青可能只是受伤了,在洞里养伤。我们明天一定能找到他。”
这话说得她自己都不太信。衬衫上的血迹,散落的物品,还有那个危险的山洞……一切都指向不祥的预兆。
但张同志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紧紧抓住林春芽的手:“真的吗?他真的还活着?”
“我相信他还活着。”林春芽说,“陆知青是个聪明人,不会那么容易出事的。”
这话半是真话。从那些书和诗来看,陆知行确实不是一般人。这样的人,应该不会轻易放弃生命。
正屋里,林建党听见动静走出来。看见林春芽,他急切地问:“春芽,怎么样了?”
“明天进老虎洞搜。”林春芽说,“大伯,你准备一下,可能需要十几个壮劳力,还要火把、绳子、棍子。”
“老虎洞?”林建党也变了脸色,“那地方……”
“再危险也得去。”林春芽打断他,“张同志在这儿等着,陆知青要真出了事,咱们都担不起责任。”
林建党看看张同志,咬咬牙:“行,我去准备。”
他匆匆走了。
张同志看着林建党的背影,眼神复杂。她转向林春芽,轻声说:“小姑娘,你……你叫什么名字?”
“林春芽。”
“春芽,谢谢你。”张同志握住她的手,“不管找不找得到知行,我都谢谢你。这个村里,只有你真的在帮忙。”
林春芽心里一暖,但更多的是沉重。
她帮忙,不全是因为善心。有算计,有交易,有她自己的目的。
但这一刻,看着这位母亲眼里的泪光和期盼,她忽然觉得,那些算计都不重要了。
重要的是,一个母亲在等儿子回家。
而她,得帮这个忙。
这一夜,林春芽没睡。
她在灯下整理最后的存根,但心思总飘到北山,飘到那个黑暗的山洞。
陆知行到底在找什么?金线莲?那种药材虽然珍贵,但也不至于冒生命危险进老虎洞。那洞里有什么?
她想起前世听过的一些传闻。
老虎洞很深,据说能通到山那边。解放前,有土匪在洞里藏过东西。后来有人进去找,再没出来。再后来,洞口就很少有人敢靠近了。
难道陆知行听说了什么,进去找土匪藏的东西?
有可能。一个想回城的知青,一个需要钱的年轻人,可能会铤而走险。
但如果是这样,他为什么不告诉任何人?连陈卫国都不知道。
除非……他信不过任何人。
林春芽停下笔,看着煤油灯的火苗。
陆知行,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?
鸡叫头遍时,她终于整理完了所有存根。新账本厚厚一摞,干净整齐。旧账本和有问题的存根,被她用油纸包了好几层,藏在炕洞最深处。
做完这些,天已经蒙蒙亮了。
她简单洗漱,吃了母亲准备的早饭——两个窝头,一碗稀饭。王桂芬默默地看着她吃,眼睛里满是担忧。
“春芽,今天……小心点。”
“我知道,妈。”
“那个洞……我听说很邪门。”王桂芬压低声音,“你到了洞口就行,别进去。”
“我不进去,我在外面指挥。”林春芽安慰母亲。
但心里知道,如果真需要她进去,她会进去的。
不是为了大伯,不是为了那二十块钱,甚至不全是为了张同志。
是为了那个在笔记本上写“若三日未归,则凶多吉少”的年轻人。为了那个相信会恢复高考,偷偷看外文书的知青。
为了那个,可能和她一样,被困在这个时代,却拼命想挣脱的人。
吃完早饭,她背上布包——里面装着干粮、水壶、火柴,还有周大夫给的一些外伤药——出了门。
村口已经聚了十几个人。
林建党在组织,陈卫国也在。王铁柱和另外两个年轻人也在,他们守了一夜洞,眼睛通红,但精神还不错。
“春芽来了。”林建党迎上来,“人都齐了,家伙也备好了。火把、绳子、棍子,还有锣——万一有事,敲锣报信。”
林春芽点点头,扫视了一圈。
来的都是壮劳力,有年轻的,也有中年。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紧张,但没人退缩。
在这个村里,出了事,大家还是会互相帮忙的。这是农村人骨子里的朴实。
“谢谢大家。”她大声说,“今天辛苦各位了。不管找不找得到陆知青,这份情,我林春芽记下了。”
“春芽,别这么说。”一个中年汉子说,“人命关天,应该的。”
“是啊,陆知青虽然不爱说话,但人不错。上次还帮我儿子补过课呢。”
“走吧,别耽搁了。”
一行人往北山出发。
太阳刚升起来,金色的阳光洒在山路上。秋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。
林春芽走在队伍中间,心里默默祈祷。
祈祷那个叫陆知行的年轻人,还活着。
老虎洞在北山半山腰,洞口被茂密的藤蔓遮住一半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。洞口不大,只容一人弯腰进入,但里面黑黢黢的,深不见底。
王铁柱指着洞口:“就是这儿。昨晚我们守了一夜,没动静。”
林春芽走到洞口,往里看。一股阴冷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,夹杂着霉味和……一丝淡淡的血腥味?
她心里一紧。
“火把点起来。”她吩咐。
火把一支支点燃,照亮了洞口附近。地面上有杂乱的脚印,还有一道拖拽的痕迹,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。
“这痕迹……”陈卫国蹲下查看,“像是有人被拖进去了。”
所有人脸色都变了。
“野兽?”有人小声说。
“不像。”林春芽摇头,“野兽拖猎物,痕迹不会这么整齐。这更像是……人自己爬进去的,或者被人扶进去的。”
她拿起一支火把,往洞里走了几步。
“春芽!”林建党喊,“你干什么?”
“我进去看看。”林春芽说,“洞口这段应该没事。”
“我跟你一起。”陈卫国拿起另一支火把。
两人一前一后,慢慢走进山洞。
洞壁湿漉漉的,滴着水。火把的光照在嶙峋的岩石上,投出狰狞的影子。越往里走,空气越冷,血腥味也越明显。
走了大概十几米,前面出现一个拐弯。
“等等。”林春芽停下,侧耳倾听。
洞里静得可怕,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,还有水滴落地的滴答声。但仔细听,好像……还有微弱的呼吸声?
她示意陈卫国别出声,两人轻轻转过拐弯。
眼前是一个稍大的空间,地上散落着一些东西:一个破水壶,几块压缩饼干包装纸,还有……一个人。
那人蜷缩在角落里,身上盖着一件破外套,一动不动。
火把的光照过去,照亮了一张苍白的脸。
是个年轻人,二十岁左右,眉目清秀,但此刻双眼紧闭,嘴唇干裂,脸上有擦伤,左臂用布条胡乱包扎着,布条已经被血浸透。
“陆知行!”陈卫国冲过去。
林春芽也跟过去,蹲下检查。
陆知行还活着,但呼吸微弱,额头滚烫,显然在发烧。左臂的伤口看样子是撕裂伤,没处理好,已经感染了。
“快,把他抬出去。”林春芽说。
陈卫国想要背起陆知行,但陆知行个子高,一个人背不动。林春芽朝洞口喊:“进来几个人帮忙!”
外面的人听见喊声,立刻进来四五个壮汉。大家七手八脚,小心翼翼地把陆知行抬起来,往外挪。
出洞的过程很慢。洞口窄,陆知行又昏迷不醒,得一点一点往外挪。林春芽在前面举着火把照亮,不时回头看看。
陆知行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。他长得很干净,是那种城里读书人的干净,和农村小伙子不一样。即使昏迷着,眉头也微微皱着,好像在为什么事发愁。
终于出了洞。
阳光刺眼,陆知行被放在平地上。林春芽赶紧检查他的伤势,重新包扎伤口,又给他喂了点水。
水喂进去,陆知行的喉咙动了动,慢慢睁开了眼睛。
那是一双很黑很深的眼睛,虽然因为发烧而有些浑浊,但眼神依然锐利。他看看周围,又看看林春芽,张了张嘴,但没发出声音。
“别说话。”林春芽轻声说,“你受伤了,感染了,在发烧。我们现在送你下山。”
陆知行看着她,看了很久,然后微微点了点头,又闭上了眼睛。
“快!抬下山!”林建党指挥。
大家用带来的棍子和绳子做了个简易担架,把陆知行放上去,四个人抬着,快速往山下走。
林春芽跟在担架旁边,不时检查陆知行的状态。
他时而清醒,时而昏迷。清醒时会看她一眼,眼神里有探究,有疑惑,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东西。
下了山,直奔卫生院。
周大夫已经接到消息,等在门口。看见担架过来,立刻指挥:“抬进来,放床上!”
陆知行被抬进诊室。周大夫检查伤势,清理伤口,上药,包扎,又打了退烧针。
整个过程,陆知行一直醒着,但没出声,只是咬着牙,额头上全是冷汗。
张同志守在床边,握着儿子的手,眼泪一直流。
“周大夫,他怎么样?”林春芽问。
“伤口感染了,发高烧,但送来得及时,命保住了。”周大夫说,“不过他身体很虚弱,得养一阵子。”
所有人都松了口气。
林建党擦着额头上的汗,一屁股坐在椅子上:“谢天谢地,谢天谢地……”
张同志转向林春芽,扑通一声跪下了。
“春芽姑娘,谢谢你!谢谢你救了我儿子!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谢你……”
林春芽赶紧扶起她:“张阿姨,快起来。这是应该的。”
“不,不是应该的。”张同志哭着说,“我知道,你们村里很多人不愿意管这事。是你,是你坚持要找我儿子,是你组织人搜山……春芽,我欠你一条命。”
林春芽心里五味杂陈。
她想说,她也不是完全无私。她想说,她有自己的算计。
但看着这位母亲感激的眼泪,她什么也说不出来。
“张阿姨,你陪陪陆知青吧。他需要休息。”
她退出诊室,站在卫生院门口。
阳光很好,秋高气爽。
她救了一个人。
这件事,比处理十个账本,比斗倒十个亲戚,都让她觉得踏实。
正想着,诊室里传来周大夫的声音:“春芽,你进来一下。”
林春芽走进去。
周大夫指着陆知行:“他找你。”
陆知行已经清醒多了,烧退了一些,脸色还是苍白,但眼睛很亮。他看着林春芽,声音沙哑但清晰:
“你叫林春芽?”
“嗯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陆知行说,“洞里……你看到我的东西了吗?”
“看到了,书和笔记本。”林春芽说,“在队部,我帮你收着。”
陆知行点点头,沉默了一会儿,又说:“洞里……还有别的东西吗?”
林春芽心里一动:“你指什么?”
陆知行看着她,眼神深邃:“一个铁盒子。黑色的,这么大。”他比划了一下。
“没看到。”林春芽摇头,“洞里除了你的东西,没别的。”
陆知行眼神黯了一下,然后闭上眼:“那算了。”
“铁盒子里是什么?”林春芽问。
陆知行没回答,好像睡着了。
但林春芽知道,他没睡。
那个铁盒子里,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东西。
重要到,让他冒生命危险进老虎洞。
重要到,即使现在死里逃生,也念念不忘。
她看着病床上这个谜一样的年轻人,心里涌起强烈的好奇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