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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

江浸月回到内阁值房时,天色已近黄昏。铅灰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,漏下些许惨淡的天光,很快又被更浓的暮色吞没。值房里没有点灯,一片幽暗。他没有唤人,独自坐在宽大的书案后,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紫檀木边缘。

“意识锚定手术”……这几个字在他脑海中反复回荡,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铁锈味和血肉被强行撕开的幻痛。他仿佛能看见那些闪着寒光的精巧器械,刺入陆沉舟的颅骨,植入异质的晶片,电流窜过神经,将最后一点属于“人”的涟漪彻底熨平,变成绝对顺从的、光滑如镜的死水。

皇帝留他问话,表面是政务,实则是最后的警告和圈定边界。那句“有些旧事,该忘的,就忘了吧”,与其说是劝诫,不如说是判决。皇帝在告诉他:陆沉舟已经是“影刃”,是属于皇帝的武器,而江浸月,你最好也只记得自己是“首辅”,是皇帝的臣子。任何越界的尝试,都将被视为背叛。

冯保亲自督办,内库直接拨付,封闭澄心斋……皇帝对此事的重视和保密程度,超乎寻常。这说明陆沉舟的“异常”可能比韩医官描述的更严重,或者,皇帝对“影刃”的控制绝对性有着超乎寻常的执着,不容许任何一丝一毫的“杂念”。

他没有时间了。

江浸月缓缓闭上眼,再睁开时,眸底最后一丝犹豫的微光也彻底熄灭,只余下深潭般的漆黑与决断。他提笔,在空白的便笺上,以极小的、只有特定角度才能看清的字体,写下几个看似无关的词组和数字,然后将其折叠,夹入一本明日要发还礼部的寻常公文之中。这是给阿古拉的信号——情况危急,需要立刻见面,并索取某样东西。

他要的东西,是“离魂蔓”已知研究记录中,可能存在的“反制剂”或“缓冲方案”信息。阿古拉或许有,或许没有,但这是目前唯一可能绕过“织梦”系统、触及陆沉舟被封锁意识核心的线索。同时,他也需要阿古拉那边关于“丙辰旧档”的任何新进展。“渊巢”的秘密,皇帝的真正意图,陆沉舟被选中的原因……这一切必须尽快厘清。

夜色完全笼罩皇城时,江浸月才离开值房。他没有直接回府,而是命车夫绕道东城,在一家专营文房四宝的老字号店铺前稍作停留。他亲自下车,进去挑选了几刀上好的宣纸和一盒朱砂墨锭。掌柜的殷勤招待,包好东西。整个过程自然无比,无人注意,那本夹着密信的公文,已通过店铺后院一道极其隐秘的渠道,传了出去。

回到寂静的江府,江浸月屏退左右,独自坐在书房。他没有处理任何公务,只是望着跳跃的烛火,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各种可能和计划。潜入“渊巢”救人,无异于痴人说梦。那里是暗羽卫经营多年的核心禁地,机关重重,守卫森严,更有韩医官那样的高手和未知的监控手段。强攻或暗闯,成功率几乎为零。

唯一的缺口,或许就在“影刃”本身,在那不受控的“异常波动”上。如果他能设法接触到陆沉舟,哪怕只是极短暂的一瞬,用某种方式强化或引导那种“异常”,制造更大的、让韩医官无法轻易处置的“混乱”或“故障”……或许能拖延手术的时间,甚至迫使皇帝改变主意?

但这需要机会,需要媒介,也需要……巨大的、足以将自己也彻底焚毁的风险。

阿古拉的回信在次日深夜,通过同样的渠道悄然送回。信很短,字迹潦草,显然书写时也承受着压力:

“‘离魂蔓’之毒,根植脑络,与情志记忆深深纠缠。强制清除或覆盖,必损神智。我所知古法残卷中曾提一险方,名‘溯光’,需数味罕见药材调和,服之可于极短时间内,强烈刺激被药物压抑的深层记忆与情感,如逆水回溯,光芒乍现。然此方效力霸道无比,且与‘织梦’药性猛烈冲突,服后轻则意识剧烈震荡,记忆碎片混乱冲击,重则……脑络崩解,或陷入不可逆的癫狂痴傻。此方凶险,几同毒药,且药材难觅,仅存理论,从未有人试过。‘丙辰旧档’之事,略有眉目,但牵扯甚广,需当面详谈。明夜子时,老地方。”

“溯光”……

江浸月指尖抚过这两个字。逆流追溯的光芒,哪怕只有一瞬,哪怕之后是永恒的黑暗或疯狂。

这或许,就是唯一能照亮那条沉沦深渊的路,哪怕光本身,就是焚身的火焰。

药材……他想起韩医官。太医院,或者暗羽卫自己的药库,可能会有储备。但这意味着要将手伸向皇帝最核心的领域,风险无异于火中取栗。

明夜子时,废弃染坊。

他必须去。不仅为了“溯光”的配方和药材线索,更为了“丙辰旧档”。那可能是解开一切谜团的钥匙。

接下来的白日,江浸月表现得比以往更加沉默、更加专注于政务。他甚至主动就几项棘手的边防议题,提出了比以往更强硬、更符合皇帝当前“肃清”基调的处理意见,引得朝中一些不明所以的官员侧目,暗叹江阁老愈发成为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了。只有江浸月自己知道,他是在用更彻底的“忠诚”表演,为自己争取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、松懈的监视空间。

夜幕再次降临,寒风比前几日更厉。江浸月换上一身深灰色不起眼的棉袍,披着厚重的黑色斗篷,兜帽压低,从江府一处极少使用的侧门悄然离开。他没有乘车,身形融入夜色与小巷的阴影中,如同一个游荡的幽灵。

废弃染坊在城西南角,早已荒败,周围住户稀少,入夜后更是死寂。地窖入口隐藏在倒塌的染缸和杂物之下,狭窄逼仄,弥漫着霉味和尘土气,还有淡淡的血腥与草药味混合的气息。

阿古拉已经在了。他身上的伤似乎好了些,但眼神里的疲惫和警惕更深。地窖里还有两个“苍狼”残部,沉默地守在暗处,像两尊石雕。

“你来了。”阿古拉的声音沙哑,将一张薄薄的、边缘破损的皮纸推向江浸月,“‘溯光’的残方。上面三种主药,‘龙脑蜃灰’、‘百年石髓’、‘忘川彼岸花芯’,皆是世间难寻之物。尤其是‘忘川彼岸花’,据说只生长在极阴寒的古战场或大墓深处,花芯更是罕有记载。前两者,太医院珍品库或皇家秘藏中或许有存货,但戒备森严。最后一种……我只能说,根据古老传闻,前朝皇陵陪葬品中,可能有过干制的花芯。”

江浸月借着地窖内昏暗的油灯,快速记下药名和那模糊的配制方法(研磨混合,以无根水或心血调和,即刻服用)。他将皮纸递回:“此物你收好。”

阿古拉收起皮纸,压低声音:“‘丙辰旧档’……我们顺着你之前给的线索,查到当年那场宫变(丙辰之变)前后,确实有一批涉及先帝晚年隐秘、皇子纷争以及……某些禁忌方术试验的档案被秘密封存。封存令由当时的暗羽卫指挥使直接执行,地点据说就在‘渊巢’最底层,一个被称为‘归寂之地’的密库。现任皇帝登基后,这些档案从未被开启,但也没有销毁。我们怀疑,‘离魂蔓’的完善、‘影刃’计划的雏形,甚至皇帝对陆将军……对‘影刃’如此执着的深层原因,都可能与那些旧档有关。”

“归寂之地……”江浸月咀嚼着这个名字,“如何进入?”

阿古拉摇头:“不知道。‘渊巢’内部结构只有暗羽卫核心和皇帝知晓。但有一条线索……”他凑近了些,气息拂在江浸月耳边,“韩医官有个习惯,每月朔望(初一、十五)子夜前后,会独自进入‘渊巢’深处约一个时辰,据说是在检查维护核心的‘织梦’主枢机。那或许是‘归寂之地’入口周期性开启或守卫相对松懈的时刻。但这只是猜测,且韩医官本身,就是最大的障碍。”

朔望子夜……就是明晚,正月十五,元宵节真正的日子。原本该是灯火璀璨的时刻。

江浸月的心脏猛地一缩。时间紧迫得令人窒息。

“皇帝已经决定,若陆沉舟的异常持续,就进行‘意识锚定’手术。”江浸月的声音冰冷,“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。药材,我会想办法。明夜子时,‘渊巢’或许有机会。我需要你的人在宫外制造一些混乱,不必太大,但要能吸引五城兵马司和部分巡城禁军的注意,尤其是西城和北城方向。具体时机,我会再通知。”

阿古拉盯着他:“你想做什么?硬闯‘渊巢’?那是送死!”

“不是硬闯。”江浸月抬眼,眸中映着跳动的灯火,深不见底,“是应邀而去。皇帝……或许会‘需要’我在那个时候,出现在某个地方。至于进去之后……”他没有说下去。

阿古拉明白了他的意思,脸上肌肉抽动了一下,那是一种混合着震惊、敬佩与绝望的复杂表情。“你……你真的决定……”

“我说过,不惜一切代价。”江浸月打断他,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明日天气,“这是救他的唯一可能,也是弄清真相的唯一机会。若我失败,‘苍狼’尽可撤离,蛰伏,或者……就此消散。但那些档案的秘密,皇帝为何执着于制造‘影刃’,必须有人知道。”

地窖内陷入长久的沉默。只有油灯偶尔爆开的轻响。

许久,阿古拉重重吐出一口浊气,右拳捶在左胸,行了一个北境战士的礼节:“我会安排。明夜,西市‘走水’(失火),北城‘盗匪惊扰’,规模可控,但足够让该乱的人乱上一阵。江大人……”他顿了顿,用了这个久违的、带着些许敬意的称呼,“保重。”

江浸月微微颔首,没有再多言,转身重新没入地窖入口的黑暗。

离开染坊,寒风如刀。江浸月抬头望天,厚重的云层遮蔽了星月,皇城的方向,只有零星几点宫灯,在无边的夜色中,如同孤寂的、冰冷的眼睛。

明夜子时,朔望之交。

要么,他带着一丝微光,刺破那深渊的禁锢。

要么,他与那点微光,一同被深渊吞噬,归于永恒的沉寂。

他没有回头路。

正月十五,上元节。

京城却无半分佳节气象。皇帝早前便以“时气不佳”为由,取消了所有庆典,连民间放灯赏玩也被严令限制。夜幕降临后,街道冷清,行人寥落,只有呼啸的寒风卷过街巷,拍打着紧闭的门窗。五城兵马司的兵丁和暗羽卫的便衣比平日多了数倍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,像是在等待,又像是在预防着什么。

江府书房内,烛火通明。江浸月面前摊开着几份紧急公文,但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。桌角摆着一个不起眼的锦盒,里面是三样东西:一小包取自太医院珍品库的“龙脑蜃灰”(借口是内阁需用此物处理一份遭虫蛀的珍本古籍);一块温润如玉、内蕴云絮的“百年石髓”(来自宫中某位早年曾受他恩惠、如今掌管部分内库物资的老太监,代价是一个天大的人情和未来的庇护承诺);以及……一个更小的、以玄铁密封的细长玉瓶,里面是干枯的、色泽暗红如凝固血迹的“忘川彼岸花芯”。

这最后一样,得来最为凶险。阿古拉提供的线索指向前朝一处废弃的妃陵。昨夜,江浸月亲自潜入,凭借对宫廷建筑格局的熟悉和一份残破的陵寝图,在阴森的地宫深处,一处不起眼的陪葬耳室里找到了它。过程并非没有惊动守卫,他留下了一点痕迹,足以让明日负责巡查的太监发现失窃,但追查起来,线索只会指向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盗墓贼,或是对头派系的栽赃。

药材备齐,只差“无根水”或“心血”调和。“无根水”易得,但“心血”……江浸月目光落在自己苍白的手腕上。药方模糊,未言明何种“心血”,但他有种直觉,这指向服药者最深刻的“羁绊”。他与陆沉舟之间……那早已破碎不堪、却似乎仍未彻底断绝的“羁绊”,或许就是引子。

他收起锦盒,放入怀中贴身藏好。冰冷的玉瓶隔着衣物,贴在胸口,仿佛一块寒冰。

子时将近。

他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青色劲装,外罩黑色斗篷。没有佩戴任何能显示身份的饰物,只随身带了一柄细长、锋锐的短刃,以及几样精巧的机关暗器和一小包迷药——更多是心理安慰,他知道,若真在“渊巢”内动武,这些毫无胜算。

约定的信号来了。书房窗外,极远处,先是西市方向腾起一道明显的红光,伴随着隐约的喧哗和锣声(走水了)。紧接着,北城方向传来几声尖锐的哨响和短促的呼喝(盗匪惊扰)。动静不大,但在今夜高度警戒的背景下,足以引起连锁反应。

几乎在同一时间,江府大门被叩响,急促而有力。管家来报,是宫中御前侍卫统领厉锋,持皇帝手谕,请江阁老即刻入宫,有紧急政务商议。

来了。

江浸月眼底波澜不惊。这在他的预料之中。外间的骚乱,必然引起皇帝警惕,而召他这位“肱骨之臣”入宫商议,既可显示倚重,也是一种变相的监控——将他放在眼皮底下,以免他在这个敏感时刻“多事”。甚至,皇帝可能已经收到了太医院或内库失窃的风声,心中疑窦更甚。

“请厉侍卫稍候,本官更衣便来。”江浸月平静吩咐。

他最后检查了一遍身上的物品,尤其是怀中的锦盒,确认无误。然后,他深吸一口气,推门而出。

厉锋站在前厅,一身戎装,手按刀柄,脸色在灯笼光下显得格外冷硬。“江阁老,陛下急召,请速速随下官入宫。”他的目光锐利如鹰,扫过江浸月看似寻常的装束,并未多言。

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疾驰,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音格外清晰。江浸月闭目养神,实则耳听八方。他能感觉到,除了明面上的厉锋和几名侍卫,暗处还有不止一道气息跟随着马车。皇帝对他,果然并未完全放心。

宫门在深夜沉重地打开,又缓缓合拢。马车直入内廷,却不是往常议事的乾清宫或文华殿,而是……北苑方向。

澄心斋?

江浸月心中一动。难道皇帝此刻在澄心斋?还是说,召见地点本身,就是另一个暗示或陷阱?

马车在澄心斋外停下。今夜此处果然守卫森严,明哨暗岗比前几日多了数倍,气氛凝重得近乎凝固。厉锋引着江浸月进入斋内。

斋内灯火通明,皇帝果然在。他并未坐着,而是站在那日同样的东侧窗前,望着外面黑沉沉的湖面。冯保侍立一旁,韩医官也在,脸色比前次更加严肃,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……焦灼?

气氛比上次更加紧绷,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。

“臣江浸月,叩见陛下。”江浸月依礼参拜。

“起来吧。”皇帝的声音有些低沉,带着疲惫,却又蕴含着风暴来临前的平静,“浸月,外间有些不太平。西市走水,北城闹贼……倒是会挑时候。”

江浸月垂首:“臣在入宫途中已听闻。五城兵马司与巡城禁军应当已在处置。陛下勿忧。”

“朕不是忧心这个。”皇帝转过身,目光如电,直视江浸月,“朕忧心的是,总有些魑魅魍魉,不肯安分,想趁着夜色,兴风作浪。”他踱步到江浸月面前,停下,“浸月,你可知,朕为何深夜召你至此?”

“臣愚钝,请陛下明示。”

“因为,‘影刃’的异常波动,在半个时辰前,达到了前所未有的峰值。”皇帝缓缓道,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,“韩医官用尽手段,也无法压制。甚至……‘影刃’在无指令状态下,出现了短暂的肢体失控和呓语。呓语的内容,含糊不清,但韩医官分辨出,其中反复出现‘浸月’二字。”

江浸月袖中的手,指尖深深掐入掌心,传来尖锐的痛感,帮助他维持着表面的镇定。

“陛下,臣……”

皇帝抬手,打断了他:“朕知道,你说你未曾接触。朕也愿意相信你。但‘影刃’的状况,已不容再拖。冯保。”

“老奴在。”

“东西都准备好了吗?”

“回陛下,一切就绪。‘导向晶片’已调试完成,手术器械和药物均已备妥,在‘渊巢’三层净室。”冯保的声音平直无波。

皇帝点头,目光重新落在江浸月脸上,那目光复杂难明,有审视,有探究,或许还有一丝极其隐晦的……期待?“浸月,朕想让你亲眼看着。”

江浸月猛地抬头,眼底终于无法抑制地掠过一丝震动。

“看着‘意识锚定’手术的进行。”皇帝的语气不容置疑,“你是朕的首辅,未来或许还会接触到更多核心机密。‘影刃’是国之利器,他的掌控方式,你也该有所了解。更重要的是……”他顿了顿,声音压低,却更加清晰,“朕想让你亲眼看看,旧日的‘陆沉舟’,是如何被彻底抹去,成为完全属于朕的‘影刃’。这对你,对他,对所有人都好。断得干净,才无后患。”

诛心之言。

江浸月感到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,四肢百骸仿佛都被冻结。皇帝不仅要摧毁陆沉舟最后的人性,还要他江浸月作为见证,亲手(哪怕是目光)参与这场“弑魂”的仪式。这是最残忍的敲打,也是最彻底的划界——看,这就是试图保留“过去”的下场,你也该彻底死心了。

“陛下……”江浸月的声音有些发干,“臣于医道一窍不通,恐……”

“无需你懂。”皇帝再次打断,“只需看着。厉锋,你陪江阁老一起。韩医官,带路吧。”

“臣……遵旨。”江浸月低下头,掩去眸中瞬间翻涌的滔天巨浪。看?不,他不能只是看。

韩医官躬身应是,走到澄心斋内侧一面看似普通的墙壁前,手指在某处按了几下特定顺序的机括。墙壁无声地滑开,露出一条向下的、幽深冰冷的石阶通道。通道两侧镶嵌着发出惨白微光的萤石,照亮了前路,却更添阴森。

这就是通往“渊巢”的秘道之一。

皇帝没有动,只是挥了挥手:“去吧。朕在这里等消息。”

冯保留下陪同皇帝。厉锋示意江浸月先行。韩医官在前引路。

江浸月迈步踏入通道。石阶盘旋向下,寒气沁骨,空气里弥漫着更浓的、混合了药水、金属和某种难以言喻的、类似陈旧血液的气息。每向下一步,都仿佛离人间更远一步,离那座囚禁着陆沉舟灵魂与肉体的深渊更近一步。

他怀中,那个装着“溯光”药材的锦盒,贴着心脏的位置,冰冷,却又仿佛在发烫。

计划被打乱了。他原想设法潜入,寻找机会。如今却被“请”了进来,在厉锋和韩医官的“陪同”下,直接前往手术现场。他几乎没有任何自由行动的空间。

怎么办?

通道似乎没有尽头。不知下了多久,前方出现一道厚重的、泛着金属冷光的门户。韩医官再次操作机关,门户缓缓打开。

门后,是一个广阔得超乎想象的地下空间。这就是“渊巢”的核心区域之一。

高高的穹顶布满复杂的管道和线路,发出嗡嗡的低鸣。数个大小不一的透明水晶舱室排列在两侧,有些空着,有些里面浸泡着难以名状的生物组织或人体器官标本,在淡绿色的液体中缓缓沉浮。正中央是一个巨大的、类似祭坛又像手术台的金属平台,上方悬吊着数只可以多角度移动的机械臂,尖端闪着寒光,配备着各种精巧而可怕的手术器械。平台周围连接着密密麻麻的管线,通向后方数个闪烁着各色指示灯的大型机柜——“织梦”系统的主枢机部分。

整个空间被一种非人的、高效的、冰冷的“秩序”所统治,充满了对生命最赤裸的干预和改造的痕迹。

而此刻,在那中央金属平台上,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被数道特制的合金锁扣牢牢固定着。

陆沉舟。

他穿着一身特制的白色紧身衣物,勾勒出依旧挺拔却似乎消瘦了些的轮廓。双眼紧闭,眉头紧锁,额角和脖颈处青筋隐隐浮现,显然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或内在冲突。他的身体不时会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一下,喉咙里溢出压抑的、破碎的音节。

江浸月的脚步,在看见陆沉舟的瞬间,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,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但他迅速强迫自己移开目光,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入深渊,面容重新冻结成一片漠然。

韩医官快步走到一侧的控制台前,操作着。厉锋则站在江浸月身侧稍后的位置,手始终不离刀柄,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,尤其留意着江浸月的反应。

“准备开始吧。”韩医官对旁边的几名穿着白色罩袍、面覆透明面罩的助手说道,“注入‘镇魂’药剂,稳定生理指标。准备开颅器械和‘导向晶片’植入单元。”

助手们无声而迅捷地行动起来。有人将针剂刺入陆沉舟的手臂静脉,有人调试着机械臂,有人捧着一个打开的小型金属箱,里面是一枚指甲盖大小、泛着幽蓝色微光的薄片——导向晶片。

江浸月看着这一切,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。机会……在哪里?韩医官专注于控制台和手术准备,厉锋监视着自己,助手们各司其职……他几乎没有破绽可寻。

除非……

他的目光,落在了控制台旁边,一个不起眼的、标注着“织梦核心-应急阻断”的红色按钮罩上。那是韩医官刚才操作时,手指无意中掠过的地方。根据阿古拉提供的有限信息,“织梦”系统在运行关键程序(比如强化指令、进行深度意识干预)时,若被强行物理阻断,可能会导致短暂的系统紊乱和指令冲突,甚至可能引起被控者意识的剧烈反弹。

但那需要极近的距离,和一瞬间不被阻止的机会。

就在这时,被注射了“镇魂”药剂的陆沉舟,身体痉挛突然加剧!他猛地睁开了眼睛!

那双眼睛,不再是江浸月初三那日见到的、空洞而冰冷的深渊。此刻,里面充满了混乱、痛苦、挣扎,以及……一丝极其微弱、却清晰无比的、属于“陆沉舟”的……清醒的绝望!

他的目光,穿透冰冷的空气,直直地、准确地,落在了江浸月的脸上。

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凝固。

陆沉舟的嘴唇翕动,似乎想说什么,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。但那眼神,已经诉说了千言万语——认出、痛苦、质问、还有一丝……近乎哀求的微光?

“压制住他!”韩医官厉声喝道,“脑波冲突加剧!准备强效镇静!”

助手扑上去,试图按住陆沉舟。

厉锋的注意力也被这突发状况吸引,瞬间转向手术台。

就是现在!

江浸月动了。他没有冲向控制台——那太远,必然被厉锋拦截。他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意想不到的动作。

他猛地向前冲去,目标却是手术台!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瞬间,他冲到了陆沉舟身边,一只手看似要按住陆沉舟挣扎的肩膀,另一只手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,将怀中锦盒里那个装有“忘川彼岸花芯”的玄铁玉瓶取出,用拇指弹开瓶塞,然后将里面那点干枯暗红的花芯,连同玉瓶本身,狠狠塞进了陆沉舟因痛苦而微张的嘴里!同时,他指尖藏在袖中的短刃悄然划过自己左手手腕,鲜血瞬间涌出,滴入陆沉舟口中,与那花芯混合!

“江浸月!你做什么!”厉锋的怒吼和拔刀声几乎同时响起。

韩医官也惊骇转头。

但江浸月已经完成了他的动作。他不管不顾,俯身在陆沉舟耳边,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、嘶哑而决绝的气音,飞快说道:“陆沉舟!醒来!‘溯光’……记住你是谁!”

“拦住他!”韩医官尖叫。

厉锋的刀锋已至脑后。

江浸月没有躲。他知道躲不开,也不打算躲。在刀锋及体的前一瞬,他用尽全身力气,侧身将陆沉舟的头推向一边,同时自己的右手,猛地探向近在咫尺的控制台边缘,狠狠砸向那个红色的“应急阻断”按钮罩!

“砰!”

按钮罩碎裂,红色按钮被狠狠按下!

刺耳的警报声瞬间响彻整个“渊巢”!所有指示灯疯狂闪烁!悬吊的机械臂发出刺耳的摩擦声,僵直不动!主控机柜冒出几缕青烟和电火花!

“织梦系统遭受物理阻断!核心指令流混乱!”控制台屏幕雪花乱闪,发出冰冷的电子合成音警告。

几乎同时,吞下了“忘川彼岸花芯”混合着江浸月鲜血的陆沉舟,身体剧烈地弓起,发出了一声不似人声的、痛苦到极致的咆哮!那咆哮声中,仿佛有无数破碎的记忆和情感在疯狂冲撞、爆炸!他的眼睛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江浸月,瞳孔深处,混乱与清醒以惊人的速度交替闪烁,最终定格为一种赤红的、燃烧着无尽痛苦、愤怒、以及……某种深刻到令江浸月灵魂都为之颤栗的……复杂光芒!

厉锋的刀,也在此刻,狠狠劈在了江浸月的后背上。

皮开肉绽,鲜血迸溅。

江浸月闷哼一声,向前扑倒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,剧痛几乎让他瞬间昏厥。但他强撑着,抬起头,看向手术台上的陆沉舟。

陆沉舟也在看着他。隔着混乱的警报、弥漫的青烟、厉锋的怒喝、韩医官的惊呼,以及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。

那一瞬间的目光交汇,短暂,却仿佛穿透了数年的光阴,穿透了药物的封锁、指令的扭曲、身份的隔阂、以及此刻生死一线的绝境。

江浸月嘴角,扯开一个极淡的、染血的弧度。

然后,黑暗吞没了他最后的意识。

在彻底失去知觉前,他仿佛听到,陆沉舟那嘶哑的、仿佛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、带着无尽痛楚与暴怒的吼声:

“江……浸……月!!!”

以及,更加尖锐的、来自“渊巢”深处其他区域的、更多的警报声。

混乱,已然引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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