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绫站在那面裂了缝的镜子前,已经站了整整十分钟。
镜子里的女孩既熟悉又陌生。熟悉的是那张脸的基本轮廓,那双眼睛,那个鼻子的形状。陌生的是皮肤的颜色——一种不健康的灰绿色,像是长期营养不良或者得了肝病,但触感却光滑有弹性,甚至比生病前更好。陌生的是眼睛里的光——瞳孔深处隐约闪烁着彩虹色的微光,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燃烧。
还有那些细小的斑点。手指关节处,手肘内侧,锁骨下方,散布着一些针尖大小的绿色斑点,摸上去不痛不痒,像是纹身,但又会随着体温变化微微变色。
她抬起手,看着自己的手掌。掌纹变得更深了,而且多了一些以前没有的细小纹路,组成某种难以辨认的图案。她握紧拳头,能感觉到力量在肌肉里流动——那种充实、饱满、仿佛用不完的力量。
昨天她徒手掰弯了一根拇指粗的铁条。不是用技巧,不是用杠杆原理,就是纯粹的握力和腕力。铁条在她手里像软泥一样变形,她甚至没感觉到多大的阻力。
这不对劲。
这不正常。
小绫松开拳头,放下手。她走到床边坐下,看着自己这间简陋的房间:裂缝的墙壁,漏水的天花板,那张摇晃的小桌,那扇关不严的窗。一切都和以前一样破旧,一样贫穷。
但她的身体不一样了。
高烧是在四天前完全退的。疹子是在三天前开始消退的。从那时起,她感觉一天比一天好:呼吸顺畅了,咳嗽消失了,以前干活留下的旧伤不再疼痛,甚至体力也明显增强了。昨天帮邻居搬一个很重的箱子,她一个人就抬起来了,而以前需要两个人。
邻居们注意到了。有人说她“病好了气色真好”,有人说她“长高了长壮了”,但小绫能看到他们眼神里的疑惑和一丝……恐惧?是的,恐惧。他们看到她灰绿色的皮肤,看到她眼睛里的光,看到她轻松搬起重物,他们害怕了。
老陈也害怕了。这几天他来看她的次数越来越少,每次来都欲言又止,眼神闪烁,不敢直视她的眼睛。昨天他甚至没来,只是托人送了点食物。
只有阿豪不一样。阿豪前天来过一次,看到她掰弯铁条后,眼睛亮得吓人。他压低声音说:“你看,我就说那不是怪物,是神!是来帮我们的神!”
小绫当时没说话,但心里某个地方被触动了。神?也许吧。至少,那个从裂缝里爬出来的东西确实改变了她的身体,给了她力量。而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世界里,力量就是一切。
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。那里的疹子已经完全消失了,皮肤光滑,但颜色还是灰绿。她想起诊所里那些病人,那些她无意中“安抚”过的人。这几天她陆续听说,其中几个人也开始好转了,症状和她类似:发烧出疹,然后恢复,体力增强,肤色改变。
像是传染病,但又不太一样。普通的传染病让人虚弱,这个却让人变强。
小绫站起来,在狭小的房间里踱步。地板在她脚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。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,像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催促她,在告诉她该做点什么。
该做什么?
去找阿豪?对,去找阿豪。他好像知道些什么。他那天在管道里看到了什么,经历了什么,但他没细说。只是眼神狂热地说“那是神”、“我们在做一件大事”。
小绫穿上外套——那件洗得发白的旧外套现在显得有点小了,她的肩膀好像变宽了——推门出去。
楼道里很安静,邻居们大多出去干活了。她走下吱呀作响的楼梯,来到巷道里。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污染云层,在地面上投下苍白的光斑。几个老人坐在门口打盹,两个小孩在玩一个瘪了气的皮球。
小绫朝阿豪住的方向走去。她走得不快,但步伐稳健,腰背挺直——以前她总是微微驼背,因为长期咳嗽和虚弱。现在她感觉能一直这样走下去,走到巢都尽头。
走到阿豪住的那栋破楼前时,她停住了。楼门开着,里面传来含糊的争吵声。是阿豪和老陈的声音。
“……不能这样下去!”是老陈,声音嘶哑,充满焦虑,“你看看小绫现在变成什么样了!还有你,你这几天鬼鬼祟祟在干什么?”
“我在干什么不重要。”阿豪的声音,比平时高,带着一种奇怪的亢奋,“重要的是我们有机会了!老陈,你睁眼看看,小绫的病好了!她比以前更强壮了!这就是证据!”
“那是病吗?那是……”老陈的声音顿住了,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,“那是别的东西!那天在管道里你也看到了,那个……那个怪物!它现在就在下面,就在那里!而你,你在帮它!”
“我在帮我们自己!”阿豪吼道,“老陈,你醒醒吧!我们在这鬼地方活了半辈子,得到了什么?贫穷,疾病,被人踩在脚下!现在有机会改变一切,你却因为害怕要放弃!”
小绫站在楼道口,听着里面的争吵。她的手在身侧握紧,指甲掐进掌心,但不觉得疼。她深吸一口气,走了进去。
房间里的两个人同时转过头来。老陈脸色苍白,眼睛布满血丝,看到小绫时明显抖了一下。阿豪则眼睛发亮,像是看到了希望。
“小绫!”阿豪上前一步,“你来得正好!告诉老陈,你现在感觉怎么样?是不是比以前好多了?”
小绫没有立刻回答。她看着老陈,看着这个像父亲一样照顾她多年的人。老陈的眼神很复杂:有关心,有恐惧,有困惑,还有深深的无力感。
“陈叔。”小绫开口,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惊讶,“我确实好了。烧退了,不咳嗽了,力气也大了。”
“但你的样子……”老陈的声音在颤抖,“你的皮肤,你的眼睛……小绫,那不对劲。”
“也许吧。”小绫说,“但至少我活着,而且活得比以前更好。陈叔,你记得我生病时的样子吗?咳血,高烧,躺在床上动不了,以为自己要死了。现在呢?我能走,能跑,能干活,甚至能保护自己。”
她走到桌子旁——那是一张旧木桌,桌腿不稳,桌面布满划痕。她伸手握住桌沿,轻轻一掰。
咔嚓。
一块巴掌大的木块被她掰了下来,边缘整齐得像用锯子锯的。木屑飘落,在昏暗的光线里缓缓旋转。
老陈倒吸一口冷气,后退了一步。阿豪则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。
“看到了吗?”阿豪指着那块木块,“这就是力量!真正的力量!老陈,你还在犹豫什么?”
老陈看着小绫,又看看阿豪,最后目光落在那块被掰下来的木块上。他的嘴唇在颤抖,想说什么,但发不出声音。过了很久,他才艰难地说:“但这力量……从哪里来的?那个东西……它到底是什么?”
小绫放下木块。她也不知道答案。但她知道,这力量让她感觉……充实。让她不再虚弱,不再无助。让她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有了一点点立足的资本。
“我不知道它是什么。”小绫说,“但我知道,它救了我的命。而且它好像……在帮助其他人。诊所里那些病人,我感觉到他们,我能……安抚他们。让他们不那么痛苦。”
“安抚?”老陈皱眉,“什么意思?”
小绫犹豫了一下。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感觉:那种通过某种无形的连接,把身体里流动的温暖能量传递出去,减轻他人痛苦的感觉。那像是本能,像是呼吸一样自然,但她知道这不正常。
“就是……能感觉到他们的病痛,然后让病痛减轻一点。”她最终说,语焉不详,“像是……分享生命力?”
阿豪的眼睛更亮了:“你看!这就是神迹!老陈,你还不明白吗?我们召唤来了一个真正的神!一个能治病、能给力量的神!”
老陈没有回答。他瘫坐在那张唯一的椅子上,双手抱头,肩膀垮下来。小绫能看到他花白的头发,看到他脖子上新出现的、细小的疹子——和她之前长的很像。
陈叔也开始生病了。
这个念头让小绫心里一紧。她走到老陈身边,蹲下,轻声说:“陈叔,如果你也生病了……也许我能帮你。就像我帮诊所里那些人一样。”
老陈抬起头,眼睛通红:“不。我不要。小绫,听陈叔一次,离那个东西远点。还有你,阿豪,别再去找它了。我们……我们去报告,去找真正的医生,去……”
“去哪里?”阿豪冷笑,“去中层的医院?我们付得起钱吗?还是去警察局?说我们在下水道里召唤了怪物,现在怪物在帮我们?老陈,现实点吧!”
房间里安静下来。只有远处传来的机器轰鸣声,还有老陈粗重的呼吸声。
小绫蹲在那里,手放在膝盖上。她能感觉到身体里那股温暖的能量在流动,缓慢,平稳,像是永不停息的河流。她能感觉到更远处,那些与她有微弱连接的人——诊所里那几个病人,他们的痛苦减轻了,他们的身体在缓慢变化。
她还能感觉到……别的东西。
很模糊,很遥远,但确实存在。像是一个庞大的意识,在黑暗深处注视着她,等待着她的回应。那个意识没有语言,只有情绪:温暖的,包容的,鼓励的,还有一丝……期待?
它在期待什么?
小绫不知道。但她知道,她需要更多信息。她需要了解这到底是什么,需要了解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,需要了解那个在管道深处的东西到底想要什么。
她站起来,对阿豪说:“带我去见它。”
阿豪愣了一下,然后狂喜:“你……你愿意?”
“我需要知道真相。”小绫说,“我需要知道它是什么,需要知道我变成了什么。”
“现在?”阿豪看向窗外,“天快黑了,管道里更危险……”
“现在。”小绫的语气不容置疑。
阿豪看了看她,又看了看瘫坐在椅子上的老陈,最终点头:“好。我带你去。但老陈……”
“陈叔留在这里。”小绫说,“如果他愿意的话。如果不愿意……可以回家。”
老陈抬起头,看着小绫。他的眼神很复杂,有恐惧,有关心,有困惑,还有一种深深的疲惫。最终,他什么也没说,只是重新低下头,双手抱头,像是要把自己缩成一团。
小绫最后看了他一眼,然后转身,跟着阿豪走出房间。
楼道里很暗,只有尽头一扇小窗透进些许昏黄的光。两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空间里回荡。走到楼门口时,小绫停下来,回头看了一眼。
老陈没有跟出来。
她转过头,深吸一口气,跟着阿豪走进暮色渐浓的巷道。
而在管道深处,庚辰通过节点网络感知到了这一切。小绫的决定,阿豪的兴奋,老陈的挣扎——所有这些情绪像涟漪一样在网络里扩散,最终汇集到它的意识里。
“终于。”庚辰想,狗嘴角咧开一个笑容,“终于有个明白人了。那么,让我想想……该怎么欢迎我的第一位人类使徒呢?”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