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家人撕心裂肺的咒骂和公社干部冰冷的呵斥声，乱成了一锅粥。
林素却再也没有回头看一眼。
她抱着女儿，牵着儿子，默默地跟在哑巴陈婶身后，朝着村西头走去。
夕阳的余晖将她们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，一个瘦弱的女人，领着一个更瘦弱的女人和两个小小的孩子，像是在逃离一片地狱，走向一个未知的远方。
路过的村民，看着她们的背影，眼神复杂。有同情，有怜悯，但更多的是敬而远之。
今天林素闹的这一出，实在是太大了。状告婆婆，血书断了亲，桩桩件件都骇人听闻。顾家在村里虽然不是什么大户，但盘根错节的亲戚也不少。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，因为同情林素，而得罪了顾家，惹上一身骚。
只有陈婶，这个被村里人遗忘在角落的哑巴，用最沉默也最有力的方式，给了她们一个依靠。
村西头的旧牛棚，离村子中心有些距离，孤零零地立在一片荒草地里。
这里原本是生产队养牛的地方，后来盖了新的砖瓦牛舍，这里就废弃了。牛棚是用黄泥和稻草混合着搭起来的，墙壁上满是裂缝，屋顶的茅草也稀稀拉拉，风一吹，就簌簌地往下掉渣。
棚子旁边，有一间更小的、勉强能称之为“屋子”的土坯房，那就是陈婶的家。
陈婶推开牛棚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，一股混合着干草、牲口粪便和陈年灰尘的味道扑面而来。
里面黑乎乎的，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干稻草，角落里还堆放着一些生产队不用的破旧农具。
“妈妈，这里……好臭。”娅娅把小脸埋在林素的颈窝里，小声地嘟囔了一句。
顾昭雷也皱着小鼻子，但懂事的他什么都没说，只是更紧地牵住了妈妈的手。
林素的心，像被针扎了一下。
她的孩子，本该是战斗英雄的后代，本该在窗明几净的屋子里长大，可现在，却要跟着她，住在这连牲口都不住的破牛棚里。
她蹲下身，摸了摸女儿和儿子的脸，柔声说：“娅娅，雷雷，是妈妈对不起你们。我们先在这里将就一晚，妈妈保证，很快，我们就会有自己的家，一个又干净又暖和的家。”
陈婶看出了林素的窘迫和孩子们的嫌弃，她连忙摆了摆手，然后指了指牛棚，又指了指自己，做出一连串手势。
林素看懂了。
陈婶的意思是，牛棚太脏了，让她们母子三人先去她屋里挤一挤。
林素连忙摇头拒绝。陈婶的屋子，她远远看过一眼，小得只够一个人转身，怎么能挤得下她们四个人？
她对陈婶比划着，表示牛棚已经很好了，只要收拾一下就行。
陈婶见她坚持，便不再勉强。她转身回了自己的小屋，很快，就抱来了一大捆干净的、晒得干干的稻草，还有一床虽然打了好几个补丁，但洗得干干净净的旧被褥。
她又拿来扫帚和铁锹，二话不说，就开始动手清理牛棚。
林素连忙把女儿交给儿子看着，自己也拿起角落里的一把破扫帚，忍着脚踝的剧痛，和陈婶一起打扫起来。
一个多小时后，牛棚的一角，总算被清理出了一块相对干净的地方。陈婶把干净的稻草铺得厚厚的，像一张地毯，上面再铺上那床旧被褥，一个简陋的“床”就搭好了。
做完这一切，天已经完全黑了。
林素看着这个虽然简陋，却凝聚着善意的“新家”，眼眶不由得湿润了。
她拉着陈婶的手，嘴唇动了动，想说一声“谢谢”，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，一个字也发不出来。
陈婶却仿佛明白她的心意，对她笑了笑，那笑容在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，像一朵在寒风中盛开的菊花，温暖而慈祥。
她又指了指林素的两个孩子，然后指了指自己的小屋，做了一个“吃饭”的动作。
林素这才想起，从早上到现在，孩子们只在山里吃了几个野果，早已饥肠辘辘。她自己的肚子，也饿得咕咕叫。
她本想拒绝，不想再麻烦陈婶，可看着孩子们期盼的眼神，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。
陈婶拉着两个孩子，走进了她的小屋。
林素跟在后面，第一次踏进了这个地方。
屋子真的很小，一张土炕就占了三分之二的地方，剩下的空间，只放得下一个小小的、用泥巴糊成的灶台。屋子里唯一的家具，是一个破旧的木箱。
虽然简陋，但收拾得井井有条，没有一丝异味。
陈婶点亮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，豆大的火光，将屋子照得一片昏黄。
她从米缸里，小心翼翼地舀出小半碗糙米，又掺了许多切碎的野菜，放进锅里，加水开始煮。
在1966年这个年代，粮食比金子还贵。这小半碗米，可能就是陈婶好几天的口粮。
林素看着在灶前忙碌的陈婶那瘦弱的背影，心中五味杂陈。
她默默地走到灶前，从陈婶手里接过烧火棍，开始往灶膛里添柴。
陈婶愣了一下，随即对她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容，没有拒绝。
一个沉默地烧火，一个沉默地煮粥。
小小的土屋里，只有柴火燃烧的“噼啪”声和锅里“咕嘟咕嘟”的声响。
两个孩子乖巧地坐在炕沿上，看着锅里升腾起的热气，不时地咽着口水。
很快，一锅热气腾腾的野菜粥就煮好了。
粥很稀，米粒屈指可数，但那股粮食和野菜混合的香气，对于饥饿了一天的母子三人来说，却是无上的美味。
陈婶找出三个豁了口的粗瓷碗，给林素和两个孩子一人盛了满满一碗，而她自己的碗里，却只有小半碗清汤。
“陈婶，您……”林素想把自己的粥分一半给陈婶。
陈婶却连忙摆手，指了指她的肚子，又拍了拍，意思是自己不饿。然后，她催促着林素和孩子们快吃。
林素知道，再推辞就是矫情了。
她端起碗，对两个孩子说：“快，谢谢陈奶奶。”
“谢谢陈奶奶！”雷雷和娅娅异口同声地说道，声音清脆响亮。
陈婶高兴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，她挨个摸了摸两个孩子的头，眼神里满是慈爱。
林素吹了吹碗里的粥，小心地喂了娅娅一口。
温热的米粥滑入喉咙，娅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。
林素自己也喝了一口，那股暖流，从胃里，一直暖到了心里。
这是她重生以来，吃到的第一口热饭。
也是她两辈子加起来，感受到的，来自一个陌生人最纯粹的善意。
吃完粥，林素坚持要洗碗，陈婶拗不过她，只好由她去了。
收拾妥当后，林素带着两个孩子，回到了牛棚。
陈婶又送来了一盏煤油灯，放在一个还算平稳的石块上。
昏黄的灯光下，这个破败的牛棚，似乎也有了一丝“家”的温度。
两个孩子大概是真的累坏了，躺在稻草铺成的床上，很快就睡着了。雷雷睡着了还紧紧地抓着林素的衣角，娅娅则像只小猫一样，蜷缩在妈妈的怀里。
林素看着他们熟睡的脸庞，心中的酸楚和后怕，才如潮水般涌了上来。
今天，她看似赢了。
她揭穿了张翠花的阴谋，让她身败名裂，即将面临法律的制裁。她用最决绝的方式，斩断了与顾家所有的联系。
可是，然后呢？
她摸了摸口袋里那个小小的红布包，那是丈夫的军功章，是她现在唯一的念想。
她一个女人，带着两个不到五岁的孩子，身无分文，没有户口，没有工作，甚至连一粒米都没有。
这个破牛棚，可以当做暂时的避风港，但她们不可能一辈子都住在这里，靠着陈婶的接济过活。
明天太阳升起的时候，她们该怎么办？
前路，依旧是一片迷茫。
林素轻轻地叹了口气，将孩子们搂得更紧了一些。
就在这时，她忽然感觉到，一只小小的、温热的手，正在轻轻地拍着她的脸。
她睁开眼，对上了儿子顾昭雷那双在黑夜里亮得惊人的眼睛。
他根本没睡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