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珂那句“恐使人舍本逐末,溺于机心,失却淳朴本性,动摇国本”的论断,如同一声沉闷的警钟,不仅在士林阶层中引发波澜,更通过王胥吏等人之口,在聚居点内被刻意渲染和放大。一种无形的、基于道德优越感的压力,沉甸甸地笼罩下来。
“听见没?连王老先生都说了,那些奇巧玩意儿用多了,会坏心术的!”
“可不是嘛,老老实实种地干活才是本分,识那么多字有什么用?”
“别到时候没捞着好处,反倒把咱淳朴的本性给丢了,那才叫得不偿失……”
类似的议论开始在流民之间悄悄流传。赵老栓等人虽然感念林澜帮忙修桥排水,但面对“动摇国本”这样骇人听闻的大帽子,刚刚建立起来的一点信任又开始动摇,看向林澜和那堵围墙的眼神里,再次充满了疑虑和疏离。知识的价值,在根深蒂固的传统观念和权威话语的狙击下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围墙之内,气氛比王胥吏直接打压时更加沉闷。那是一种被否定了存在根基的茫然与自我怀疑。
“他们……他们怎么能这么说?”苏婉清难得地流露出愤懑情绪,她手中正在缝补的衣物被攥得紧紧的,“我们只是想让大家过得稍微好一点,稍微明白一点,怎么就‘动摇国本’了?难道浑浑噩噩、任人欺压,才是‘淳朴本性’吗?为什么想做事情的人永远要被打压……”
陈莽脸色阴沉,一拳砸在夯土墙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:“哼!满口仁义道德,一肚子男盗女娼!某家看他们是怕咱们明白了道理,不再甘心受他们摆布!”
林澜沉默地坐在一旁,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用于计算的木筹。王珂这一手,确实打在了要害上。这不再是简单的利益冲突或权力博弈,而是上升到了道统和意识形态的层面。如果无法在“理”上站稳脚跟,无法证明他们所传播的知识并非“奇技淫巧”,而是符合更根本的“道”,那么他们所做的一切,都将是空中楼阁,随时可能被连根拔起。
“他们怕的,不是技术本身。”林澜缓缓开口,声音低沉而清晰,“他们怕的是技术背后代表的‘理性’,是凡事要问个‘为什么’,是想要掌握自身命运的那点心思。‘民可使由之,不可使知之’,一旦‘知之’,便难‘由之’了。”
他抬起头,看向苏婉清和陈莽,眼神重新变得坚定:“所以,我们不仅要证明它‘有用’,更要证明它‘有理’,证明它合乎更大的‘天道’与‘仁心’。”
就在这内外交困、人心浮动之际,一场突如其来的危机,以一种残酷的方式,降临了。
先是聚居点里两个体弱的孩子开始发高烧、呕吐,身上出现不祥的红疹。紧接着,类似症状如同瘟疫般在流民中蔓延开来,尤其是居住条件最差、卫生意识最薄弱的人群。不过短短三四天,病倒的人已超过二十,而且病情发展极快,两个最虚弱的老者在一阵剧烈的抽搐和咯血后,竟在众目睽睽之下咽了气。
恐慌,如同最致命的毒气,瞬间席卷了整个聚居点。
“瘟……瘟疫!是瘟疫!”有人发出凄厉的尖叫。
“完了!全完了!染上这病就没得活了!”
“快跑啊!离开这里!”
人群陷入了歇斯底里的混乱,有人试图拖家带口逃离,却被王胥吏派来的、戴着面巾、如临大敌的衙役用刀枪逼了回来。聚居点被粗暴地封锁了,外面的人不敢进来,里面的人不许出去,俨然成了一座被抛弃的孤岛和等死的坟墓。王胥吏本人更是远远躲开,只下令严禁流民随意走动,对于治疗和救助,却无半点举措。
绝望和恐惧支配了每一个人。哭声、咒骂声、哀求声此起彼伏,往日里勉强维持的秩序荡然无存。就连赵老栓这样还算镇定的人,也面如死灰,搂着自己同样开始发烧的小孙子,瘫坐在棚屋里,眼神空洞。
王胥吏的应对方式简单而冷酷:隔离,等死。至于这期间会死多少人,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。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上报,将此次疫情作为流人“不遵教化、触怒上天”的证明。
就在这末日般的景象中,林澜站了出来。
他没有慌乱,而是强忍着内心的震惊与不适,仔细查看了几个病人的症状:高热、斑疹、呕吐、咯血……结合林子珩记忆中关于这个时代瘟疫的记载,以及自己有限的医学知识,他初步判断,这极可能是一种烈性的传染病,很可能是斑疹伤寒或鼠疫的变种,通过虱鼠或跳蚤叮咬,在卫生条件极差、人群密集的环境中爆发。
“不是所有的瘟疫都无药可救!”林澜站在围墙内一处稍高的土堆上,对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喊道,他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,“大家冷静!胡乱跑动只会让病传得更快!想活命,就听我的!”
混乱的人群稍微安静了一些,无数道绝望中带着一丝微弱期盼的目光投向他。
“陈爷!”林澜看向陈莽。
“在!”陈莽踏步上前,独眼中精光四射。
“立刻带人,将所有病患集中到那边通风的空棚区,与未患病的人隔开!用我们囤积的清洁液,稀释后喷洒地面,泼洒粪堆,尽可能杀灭蚊虫鼠蚁!所有人,立刻用清洁液彻底清洗身体和衣物!”
“好!”陈莽毫不迟疑,立刻点了几名尚未病倒、还算胆大的年轻人,开始行动。
“苏姑娘!”
“林公子请吩咐!”苏婉清脸色虽然苍白,但眼神坚定。
“你带所有妇孺,立刻烧开水!越多越好!将所有能用的布帛煮沸消毒!收集所有能找到的艾草、薄荷,点燃烟熏病患区和聚居点各处!”
“明白!”
林澜的指令清晰、迅速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。在这种生死关头,他那套基于观察、分析和逻辑的“新学”思维,展现出了强大的力量。他没有祈求神灵,也没有束手无策,而是基于对病源的推测,提出了一整套隔离、消毒、防疫的措施。
“林……林公子,这……这能行吗?”赵老栓颤声问道,怀里的孙子正烧得迷迷糊糊。
“没有十成把握,但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!”林澜坦诚道,“是坐以待毙,一个接一个倒下去,一个一个死在这里,还是奋起一搏,争取一线生机,你们自己决定吧!”
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。在陈莽的武力威慑和林澜展现出的冷静判断下,残存的流民们开始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行动起来。
病患被迅速隔离。刺鼻的清洁液味道和艾草燃烧的烟气弥漫在聚居点上空。大锅里的水不停地烧开,煮沸过的布帛被用来清洁和覆盖。狗娃像个不知疲倦的小陀螺,穿梭在各个区域,传递消息,帮忙搬运物品,小脸上满是汗水和烟灰,却不见丝毫怯懦。
林澜则亲自带着几个胆大的人,处理死者遗体。他命令深挖坑,遗体用石灰(通过紧急渠道向王胥吏“请求”来的)和厚土掩埋,并严厉告诫所有人不得靠近。
整个过程并非一帆风顺。有人质疑,有人恐惧,有人甚至在病痛和绝望中试图冲击隔离区。但在陈莽铁腕的维持和苏婉清等人不懈的努力下,秩序被艰难地维持住了。
奇迹,在第五天开始显现。
新发病例的增长速度明显减缓。一些症状较轻的病患,在高热退去后,竟慢慢挺了过来。虽然依旧有人不幸死去,但疫情蔓延的势头,被硬生生地遏制住了!
当十天后,疫情终于被完全控制,不再有新病例出现时,整个聚居点幸存的流民,看向林澜、陈莽和苏婉清等人的目光,已经彻底不同了。
那不再是怀疑、疏离或简单的感激,而是一种混合着敬畏、信服和死里逃生后的狂热崇拜。
“是林公子……是林先生救了咱们啊!”
“还有陈爷!苏姑娘!”
“要不是他们,咱们早就死绝了!”
“那些识字,那些算数,那些讲究……原来真能救命啊!”
赵老栓抱着已经退烧、正在慢慢恢复的小孙子,老泪纵横,走到林澜面前,就要跪下,被林澜死死扶住。
“林先生……不,恩公!俺老赵糊涂!以前还觉得您教的东西没用……现在俺明白了!明白了!这是救命的学问啊!”他泣不成声。
这一次,再没有人议论什么“奇技淫巧”,什么“动摇国本”。在生死存亡面前,王珂那套高高在上的道德训诫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而林澜所展现出的,基于观察、分析和实用知识的应对能力,实实在在地从阎王爷手里抢回了几十条性命!
知识的价值,以最残酷也最直接的方式,烙印在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中。
王胥吏在确认疫情平息后,才敢再次露面。他看着虽然损失了人口、但秩序已然恢复、甚至凝聚力空前增强的聚居点,脸色变幻,最终只是复杂地看了林澜一眼,没有再多说什么。他甚至默许了林澜后续提出的一些改善聚居点卫生条件的建议。
消息是封锁不住的。很快,“流人聚居点爆发瘟疫,罪囚林子珩以奇术救治,活人无算”的消息,伴随着各种夸张的传言,像风一样吹遍了附近的乡镇,也不可避免地,再次传到了王珂的耳中。
这一次,王珂在自己的书房里沉默了整整一个下午。
他面前的宣纸上,只写了四个字:“仁心?机心?”
墨迹淋漓,透露出书写者内心的剧烈挣扎。
他所秉持的理学大道,强调修身养性,仁民爱物。然而,在面对具体而微的生死灾难时,是林澜那套被他斥为“机心”的实用学问,真正践行了“仁术”,挽救了数十条性命。这对他固有的思想体系,造成了巨大的冲击。
而在聚居点内,劫后余生的人们,自发地聚集在那堵象征着庇护与希望的围墙之内。篝火燃起,映照着一张张疲惫却充满生气的脸庞。
林澜站在众人面前,他的身形依旧不算魁梧,但在众人眼中,却仿佛蕴藏着无穷的力量。
“诸位,”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,“我们刚刚一起经历了一场生死考验。我们活下来了,不是靠运气,不是靠祈求,而是靠我们自己的双手,靠我们愿意去学习、去思考、去运用的头脑!”
他环视众人,目光扫过赵老栓,扫过那些曾经退缩又回归的面孔,扫过眼中燃烧着火焰的狗娃,扫过坚毅的陈莽和温婉的苏婉清。
“知识,不是用来炫耀的装饰,不是脱离实际空谈。它应该是让我们活得更明白、更有尊严、更能保护自己和所爱之人的力量!今夜我们能够站在这里,就是最好的证明!”
“星火虽微,可以燎原。只要我们心中求知的火种不灭,就没有什么困难能够将我们击垮!”
“林先生说得对!”
“我们听林先生的!”
“我们要学!学更多能救命的学问!”
群情激昂,声音汇聚在一起,冲破棚户区的压抑,在夜空中回荡。
陈莽抱着胳膊,看着眼前这一幕,独眼中闪过一丝欣慰。苏婉清站在林澜身侧,看着他被火光映亮的侧脸,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柔情与崇敬。
狗娃挤到最前面,仰着小脸,眼中是无比坚定的光芒。
林澜知道,经过这场瘟疫的淬炼,他播下的知识火种,已经不再是微弱的星火。它已经在最残酷的现实中证明了自己的价值,在人们心中点燃了永不熄灭的火焰。
前路依然漫长,王珂代表的正统压力依然存在,未来的风暴或许会更加猛烈。
但此刻,在这片曾经充满绝望的土地上,一片名为“理性”与“希望”的草原,已经开始顽强地滋生、蔓延。
星火,已成燎原之势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