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云舟将哭累后迅速睡熟的林希音轻轻放回行军床,盖好薄毯。
看着她几乎沾枕头就陷入沉睡的疲惫小脸,顾云舟轻轻抚平她微蹙的眉头,心底一片柔软,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。
他替她掖好被角,悄无声息地退出了帐篷。
高原的夜空格外清澈,繁星如碎钻般洒满天幕。
白日的一切仿佛被浓墨般的夜色暂时吞噬。
营地中央,为了驱散寒意和黑暗,燃着一小堆篝火,噼啪作响的火光跳跃着,映出一个孤独而坐的高大身影。
是路翊。
他坐在一根倒下的树干上,指间夹着一支烟,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。
篝火跳跃的光芒勾勒出他硬朗的侧脸轮廓,肩宽背阔,即便是坐着,也能感受到那身军装下蕴含的爆发力,是一种野性而充满张力的英俊。
他望着跳跃的火焰出神,平日的狂傲不羁被一种深沉的疲惫和落寞所取代。
顾云舟脚步顿了顿,还是走了过去,在他旁边的空地上坐下。
与路翊充满力量感的帅不同,顾云舟的清冷矜贵是另一种极致。
火光映照下,他面容如玉,挺直的鼻梁和薄唇透着一股禁欲的严谨,像冰雪雕琢而成,安静却令人无法忽视。
听到动静,路翊侧头看了一眼,见是顾云舟,没说话,只是默默从烟盒里抖出一支烟递过去。
顾云舟摇了摇头:
“我不会抽。”
路翊收回手,自己深吸了一口,缓缓吐出灰白的烟雾。
兄弟俩一时无言,就这样沉默地坐着,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隐约的风声。
“我妈最近怎么样?”最终还是路翊先开了口,声音带着一丝沙哑。
“她很好,和父亲感情一直很稳定。看得出,他们很幸福。”
顾云舟看着火光,语气平和,看向路翊被火光映照得有些模糊的侧脸。
“这么多年,为什么不回家看看?父亲和辛姨都很想你。”
路翊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抹苦涩的笑:
“有什么好想的。我这样的儿子,不在跟前添乱,她大概更省心。”
顾云舟转头看他,目光平静却锐利:
“父亲、大哥和我,我们从未把你当外人。”
“外人?”
路翊嗤笑一声,弹了弹烟灰。
“二哥,你们顾家是什么门第?顾昭彰是什么级别的人物?顾云清和你,又是什么样的人中龙凤?”
“我呢?从小就是部队大院里的刺头,三天两头打架惹事,被老师请家长是家常便饭。”
“我妈带着我嫁进你们家,本来就不容易,我难道还要继续留在那里,让她天天因为我提心吊胆,看人脸色吗?”
他的语气带着自嘲,却也透着一股倔强:
“她好不容易有了安稳的生活,有了顾伯伯那样的依靠,我不能当她的拖油瓶。走了干净,她也能安心过她的日子。”
顾云舟沉默了片刻。
他想起当年,路翊刚来顾家时,那个看似张扬实则敏感的少年。
他明白路翊的顾虑,却并不完全认同。
“小翊,父亲对你严厉,是把你当亲儿子一样对待,希望你能成器,就像对我和大哥一样。至于我,”
顾云舟的声音很平稳,“我生母走得早,辛姨对我视如己出,给予我难得的母爱。在我心里,她就像妈妈一样。”
“对你,我一直当作自己的亲弟弟。家里从来没有谁觉得你是拖油瓶。”
这话让路翊夹着烟的手指微微颤了一下。
他猛吸了几口烟,没接这个话茬,似乎不想在这个话题上继续。
顾云舟话锋一转,问出了盘旋在心头的问题:
“那你和音音呢,到底怎么回事?她说是你单方面甩了她,害她消沉了很久。当年为什么要那样对她?”
他的语气没有太多责备,更像是探寻真相。
提到林希音,路翊的身体明显僵硬了。
他盯着篝火,眼神变得幽深,仿佛陷入了回忆。
过了好一会儿,才像是下了很大决心,用一种近乎麻木的语调说:
“二哥,你是没见过我亲爹路捍东,那是个典型的钢铁直男,越战前线滚过来的老兵,脾气爆得跟火药桶似的。我妈那个人,你也是知道的,娇滴滴的,要人捧着哄着。”
“从我记事起,家里就是天雷勾地火地吵,砸东西、对骂……”
路翊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和无奈:
“她生我难产,差点丢了命……所以她恨我爸,也恨我。我从小就没见她真心笑过几次。”
“直到她终于离了婚。顾伯伯儒雅随和,有耐心,会体贴人。我才第一次在我妈身上,看到了什么叫婚姻幸福的女人。”
他转过头,看向顾云舟,眼神在火光下异常认真。
“我从我亲生父母身上,看得太明白了。不合适的人硬凑在一起,哪怕一开始有爱情,到最后也是互相折磨,是孽,不是缘。”
顾云舟静静地听着,没有打断。
他看到路翊眼中闪过的痛楚,那是原生家庭的深刻烙印。
路翊深吸一口气,像是下定了决心,终于提到了那个名字:
“那时候的林希音……聪明,善良,将来是要考大学、当医生的。我这种在破碎家庭里长大的糙人,凭什么耽误她?”
他自嘲地笑了笑,笑容里满是苦涩:
“我怕我跟她在一起,会重蹈我爸妈的覆辙。我怕她跟我妈一样,脸上再也看不到笑。”
“长痛不如短痛,我宁愿她恨我,忘了我,也好过最后跟我变成一对怨偶。”
“二哥,她跟你才是一路人。你看,你把她照顾得多好。”
他说得轻描淡写,但顾云舟却看到了他眼底深切的痛苦。
路翊抬起手,看着指间的烟,眼神空洞:
“这玩意儿,就是那时候染上的,心烦,抽着能麻痹一下……后来想戒,戒不掉了。”
他把烟头扔进火堆,又点燃了一支,仿佛需要靠尼古丁来镇压翻涌的情绪。
顾云舟静静地听着,篝火的光芒在他清冷的眼眸中跳动。
跟他推测得差不多。
不是不爱,是爱得太深,深到宁愿自己背负所有骂名和痛苦,也要推开她,给她他认为更好的未来。
这种幼稚又愚蠢的为你好,常常发生在年轻气盛的少年身上。
“所以,你现在心里还有她,是吗?”
顾云舟问得直接。他知道这个问题很残忍,但他需要知道。
路翊猛地站起身,将烟头狠狠摁灭在脚下的泥土里。
他背对着顾云舟,肩膀绷得紧紧的,沉默像一道厚厚的墙。
这个问题,他无法回答,也不敢回答。
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哑声说:
“累了,回去睡了。二哥,你也早点休息。”
说完,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,身影很快消失在帐篷区的阴影里,留下一个仓皇而决绝的背影。
顾云舟独自坐在篝火旁,看着弟弟消失的方向,久久无言。
夜的寒凉渐渐浸透衣衫,他却仿佛感觉不到。
路翊没有回答那个问题。
但他已经知道了答案。
夜风吹过,带着寒意,也吹动了篝火,明明灭灭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