陛下既已下令,底下人自然动作迅速。
不过次日,明芜便被一乘轿辇稳稳地送入了长乐宫。
长乐宫毗邻紫宸殿,历来是宠妃居所,本朝还无人入住,比起棠梨殿以棠梨闻名的清雅风致,此处更添几分浑然天成的皇家贵气。
举目所及,雕梁画栋,金玉满堂,无一不彰显着天家荣华。
圣上既已明令,一应份例皆按贵嫔规格,六局送来的物件用度自然皆是上乘。
只是,明芜此时却没有什么兴致去欣赏这些。
她有些疲倦地靠在榻上,挥了挥手,让伺候的婢女都退了下去。
直到此刻,她才有空梳理自己重生而来所发生的一切。
想到死后魂魄被禁锢在这大盛皇宫中的三百年光阴,明芜只觉心口一阵憋闷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谁能想到,这世上居然真的有转世投胎这等玄奇之事。
而她,竟真的重活一世,回到了刚入宫之时。
前世,她亦是如此,入宫后曾蒙受几分恩宠,可惜很快便遭人嫉恨。
不仅被禁足,更彻底失了圣心。
正是在那禁足期间,她诊出了身孕。
那正是她一生悲剧的开端。
那段时日,明瑟一直对她这个妹妹关怀备至,悉心派人照料。
也因此,在确诊有孕后,陛下便做主,将明芜这一胎交由明瑟看顾。
一家姐妹,自然当是尽心竭力。
当时的明芜,也是如此深信不疑。
她本就是为了这位姐姐进的宫。
娘亲说,姐姐为人所害,不能再生养,便想让族人送一位适龄女子入宫,为其和家族生下皇子。
彼时,族中适龄女子中,容貌最盛的,便是明芜。
她愿意为了自己的姐姐入宫。
她以为,姐姐会期盼着自己的到来。
直到,她孕期总是莫名不适,不仅心烦意乱,脸上更是生出了浅浅斑痕。
到后来,竟是稍走几步便觉手脚酸软无力。
太医诊察,只说她胎气羸弱,故而有此诸多不适。
明芜便依言一碗接一碗地灌下安胎药,可依旧无济于事。
甚至,她让母亲和族中送进来的医女看过,也是没什么起色。
后来,她在生产之时毫不意外地难产了。
拼着最后一丝力气,她生下了圣上的第七子。
可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,明芜便听到青璃惊恐的尖叫声。
“不好了,主子血崩了!”
躺在血泊中,明芜不甘地闭上了双眼。
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。
她还没听到陛下为这孩子取名。
她才十六岁。
她还有许多未完成的心愿。
她不想死!
不知过了多久,明芜居然恢复了意识。
她以为自己被太医妙手回春救了回来。
结果却发现,醒来的自己,居然仿若一缕风一般在宫中游荡着。
过往的宫人和妃嫔,居然没有一个人能够看到她。
难道,自己是死后成了鬼魂?
明芜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遭遇伤心,便匆匆回到了棠梨殿。
她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孩子!
结果,棠梨殿中竟是空无一人,早已物是人非。
姐姐!
对!
还有姐姐!
明芜凭着本能飘到了庄妃所在的懿德宫。
她终于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孩子,却也听到了让她魂体震颤,目眦尽裂的一句话。
“明芜啊明芜,要怪就怪你太蠢。”
明瑟摆弄着长长的护甲逗弄着襁褓中的七皇子,笑得温婉慈爱,只是说出的话却字字诛心。
“既然都要夺子了,本宫为何还要留着你这个生母来分一杯羹呢?况且,你容貌如此之盛,为何非要进宫争宠呢?!”
听到主仆二人的交谈,明芜才知晓,原来自己孕期的诸多不适,居然真的和明瑟有关!
甚至,为她诊脉的太医和族中送进的医女,都是明瑟的人。
明瑟是想要一位明家女为自己生下皇子,却不愿此人是明芜这等容貌出众之人。
更何况,生母和养母之争,永远是世上的难题。
她如何会为自己留下隐患?!
明芜虽是她的妹妹,可她入宫十年,手上沾染了无数鲜血,早就不需要一个入宫可能同她争夺陛下看重和族中支持的妹妹了、
明芜好恨!
她是真心敬重这个姐姐,也是听到娘亲说过姐姐在宫廷中的艰难,所以才愿意为了她入宫的。
不曾想到,她居然会手段毒辣至此。
她都已经做好了这个孩子被交给姐姐的准备了!
她从未起过争夺之心,只愿意一心跟随姐姐身后。
为何,连一条生路都不留给她!
明明自己是因为她才被族中送入宫闱的!
她想化作厉鬼杀了庄妃,却发现自己如何都碰触不到庄妃的躯体。
几次尝试无果后,明芜只能绝望地在这宫廷中飘荡。
她看着后宫中的妃嫔你来我往地争斗,看着小七因着药物的缘故天生孱弱,看着明瑟对小七从来没有慈母之心,之所以费尽心思得到这个孩子,也不过是为了争一争未来的太后之位。
她看着妃嫔们各色手段尽出,看着城府深沉如明瑟也几次中了圈套,看着可怜的小七被算计高热不退,看着他几番挣扎后死在了周岁的前一日。
明芜蹲在小七的襁褓前,哭过,歇斯底里过,却始终改变不了什么。
而后,她近乎麻木地看着宫中的一切。
明芜的魂魄被困在这宫中三百多年,看着皇位上换了无数人。
后宫,始终争斗不断。
无论皇位上的是谁,后宫都永远不会太平。
权力、宠爱、家族,后宫中的女子总是不会真正停下争斗的心。
直到,大盛灭亡,整座皇宫被一把火烧成了灰烬。
她方才觉得自己沉重的魂魄一松。
再睁开眼,竟是回到了棠梨殿,回到了一切还未最糟的时候。
所谓的三月前小产,是明芜用银针改变了脉象得来的结果。
她的魂魄在这大盛皇宫游荡了三百余年,见了太多人、太多事,也通晓了太多之前不曾知晓的秘术。
就比如,如何用银针改变自身脉象。
她此次小产为真,可脉象上的昔日小产痕迹,那是特意做给齐慎思看的。
明芜清楚,荣贵妃和明瑟有旧怨。
今日,只要自己给荣贵妃这个机会,她一定会帮自己的!
果不其然,今日荣贵妃的几句话,都起了不小的作用。
虽说自己禁足便是因为得罪了荣贵妃,但这宫里,哪有永远的敌人?
更何况……
明芜轻抚自己冰凉的脸庞。
在荣贵妃眼中,此刻的自己,怕是已经彻底没了什么威胁了吧?
虽然齐慎思未提自己日后子嗣有碍,可一个连寿数都可能不长的人,哪还有什么“福气”诞育皇嗣?
一个寿数有碍,子嗣艰难的人,怕是荣贵妃巴不得宫中宠妃都是这等人。
不会挡了她膝下四皇子的路。
当然,是否子嗣艰难,是否寿数不长,这些决定权在自己。
如今,暂且让后宫众人放下警惕,也是桩好事。
当夜,萧珩便来了长乐殿。
“主子,陛下来了。”
青璃通传时,明芜正于烛火下看书。
以往,她是静不下心来的。
后来,在那三百年的孤魂游荡之中,她所学到的远不止宫闱倾轧的手段,更对琴棋书画这些陶冶心性的雅艺有了新的理解,而不再是之前只在闺阁里被逼着学的应付。
说来也奇,那时,她虽触碰不到活物,却能翻动书页,拨弄琴弦。
当然,这些翻动的声音或是奏乐声,外人是看不到听不到的。
她更像是和依附于这些器物之上的精魂对话。
慢慢地,也琢磨出了许多趣味。
更何况,宫中从不缺这方面的大家。
无论是乐府中的伶人,又或者是宫中为了争夺圣心而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的后妃们,她们都是明芜的师父。
还未等明芜起身,萧珩已经步入殿中。
“嫔妾给陛下请安。”
即便刚小产,向帝王行礼,也是妾妃之德。
萧珩并未唤她起身,只抬手挥退殿内宫人。
青璃忧心忡忡地望了主子一眼,
陛下这般情状,瞧着绝非好事。
主子刚刚小产不久,按理说正是陛下怜惜之时,究竟何事竟惹得圣心震怒?
虽满腹忧虑,然圣命难违,她只得躬身退下。
“你可知,朕为何不叫你起?”
萧珩垂眸审视着跪地的女子,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她一般。
“雷霆雨露,俱是君恩。向陛下行礼,本就是妃嫔应守之德。陛下不叫起,自然是嫔妾有失当之处。”
“倒是很懂规矩。”
萧珩唇角勾起一抹冷嘲。
“还是说,你此言意在讥讽朕?”
“嫔妾不敢。”
“不敢?朕看你胆大包天!自行服药落胎,珍容华,你真是让朕,刮目相看啊!”
萧珩竟是一口道出了明芜小产的真相。
而明芜低垂下的眸中,划过一丝光芒。
小产这步棋,还有这最后一步没走。
如今,机会来了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