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鸦嘴一战的消息,如同长了翅膀,在黎明到来前就传遍了整个小小的渔村。当韩江月带着王老蔫父子踏着熹微的晨光,拖着疲惫却坚定的步伐回到村口时,看到的是一双双饱含复杂情绪的眼睛——有关切,有感激,有难以置信,更有一种仿佛重新认识他般的审视。
老村正颤巍巍地迎上来,紧紧抓住韩江月的手,老泪纵横:“江月!好孩子!回来了,都回来了!没事就好,没事就好啊!”他上下打量着韩江月,尤其是看到他衣袖上沾染的些许尘土和点点暗红(那是点穴时反震所致),更是心疼不已,“伤着哪儿没有?快让大伙儿看看!”
村民们也围了上来,七嘴八舌地表达着后怕与感激。
“江月,你可真是了不得!一个人就打跑了那些天杀的水匪!”
“我听王老蔫说了,你那身手,跟戏文里的大侠一样!”
“多亏了你啊江月,不然咱们这日子可真没法过了……”
面对乡亲们真挚的热情,韩江月反倒有些窘迫,他不太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,只是谦和地笑了笑:“村正爷爷,各位叔伯婶娘,我没事。大家平安就好。”
他将大致经过简单说了,略去了自己武功的具体来历,只说是以前跟一个路过的游方道人学过几手强身健体的把式。众人虽觉惊奇,但乱世之中奇人异事甚多,加之对韩江月的信任,也就接受了这个说法。
然而,喜悦和庆幸过后,一种更深沉的忧虑开始在所有人心头蔓延。以李大膀睚眦必报的性子,排帮吃了这么大一个亏,绝不会善罢甘休。他们这次退走,下次再来,必定会带上更多人手,甚至可能有更厉害的角色。渔村再也经不起下一次这样的风波了。
气氛一时间有些沉闷。
韩江月将众人的担忧看在眼里,心中那个酝酿了一路的念头愈发清晰、坚定。他扶着老村正,对众人朗声说道:“村正爷爷,各位乡亲,大家不必过于忧心。排帮之事,因我而起,自然也应由我了结。”
他顿了顿,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而淳朴的面孔,声音沉稳而清晰:“我决定,即日便离开村子,前往武当山。”
“什么?离开?”
“江月,你要走?”
人群顿时一阵骚动,充满了意外与不舍。
韩江月点了点头,解释道:“我此行,一是为完成那位传我武艺的道长的临终嘱托,送一件重要的东西去武当。二来,也是为了暂避风头。我若留在村中,排帮必会再来寻衅,届时难免连累大家。我离开,他们或许会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,村子或可暂得安宁。”
他并没有说出西域魔门的威胁,那对村民们来说太过遥远和恐怖。他选择了一个更贴近他们理解的理由。
老村正浑浊的眼睛看着韩江月,仿佛一夜之间,这个他看着长大的孩子,已经变得如此成熟而有担当。他明白,韩江月说得在理。雏鹰终要离巢,潜龙岂能久困浅滩?这孩子身负绝艺,心性仁厚,注定不属于这小小的渔村。
“孩子……苦了你了。”老村正长叹一声,用力拍了拍韩江月的手背,“你想得周到。去吧,去完成你该做的事。村里……你不用惦记。”
村民们也沉默了,他们知道这是目前最好的办法。虽然不舍,但更多的是对韩江月未来的祝福和一丝依靠他来解决祸患的期望。
“江月,路上一定要小心啊!”
“缺什么就跟大伙儿说!”
“到了外面,可不比村里,凡事多留个心眼……”
听着这些质朴的叮嘱,韩江月心头暖流涌动,鼻尖微微发酸。他郑重地向老村正和所有乡亲,深深鞠了一躬。
决定已下,便是准备行装。
韩江月回到自己那间简陋的茅屋,环顾四周,并无长物。他将几件换洗的粗布衣服打包,又将平日里积攒的一些铜钱小心收好。最后,他的目光落在墙角那根他用来练习“养吾剑法”的树枝上,犹豫了一下,还是将其拿起,用布条仔细缠好,背在身后。虽非真剑,却承载着他这段时间的修炼记忆,或许路上还能用来防身、练习。
最重要的,是贴肉藏好的纯阳令和那个神秘的油布木盒。他再次确认它们安然无恙,这才稍稍安心。
当他收拾停当,推开屋门时,却被眼前的景象怔住了。
屋外,村民们并未散去,而是自发地聚集在那里。他们手中捧着各种各样的东西,虽不珍贵,却满是心意。
老村正捧着一套半新的靛蓝色粗布劲装和一双千层底的布鞋,声音哽咽:“江月,出门在外,不能再穿这渔家短打了,这套衣服和鞋子,是村里针线最好的几个婆娘连夜赶出来的,你换上,也像个闯荡江湖的样子……”
王老蔫和他的儿子们,提着一大包烘烤得喷香的鱼干和几张烙得金黄的饼子:“江月,路上吃的,带着!千万别饿着!”
其他村民也纷纷上前,有的塞过来几个煮熟的鸡蛋,有的递上一小瓶治疗跌打损伤的土药酒,有的拿出几枚磨得发亮的铜钱,硬要塞到他手里……
“这……这太贵重了,大家……”韩江月看着这些承载着沉甸甸情谊的物品,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,眼眶发热,几乎要落下泪来。他知道,这些对于并不富裕的村民们来说,已是能拿出的最好东西。
“拿着!江月,你必须拿着!”老村正不由分说,将衣服鞋子塞进他怀里,“你是咱们村的孩子,出门闯荡,就是咱们全村的脸面!不能让外人小瞧了去!”
“是啊江月,你就收下吧!”
“一点心意,别推辞了……”
推辞不过,韩江月只能将这份份深情厚谊,一一郑重接过,放入行囊。每一样东西,都仿佛带着乡亲们手心的温度,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,也化作了支撑他前行的力量。
他回到屋里,换上了那套靛蓝色的劲装和布鞋。人靠衣装,佛靠金装。褪去了渔家少年的短衫,换上利落劲装的韩江月,虽然面容依旧年轻,眉宇间还带着些许稚气,但那挺拔的身姿、清澈而坚定的眼神,已然透出一股迥异于常人的精气神,宛如一柄即将出鞘的宝剑,初露锋芒。
当他再次走出茅屋时,村民们眼中都闪过一抹亮色和欣慰。
“好!好小子!精神!”老村正连连点头。
最后告别的时刻到了。
村民们簇拥着韩江月,一直将他送到了村外那条通往官道的小路上。江风拂过,吹动他额前的发丝,也吹动着岸边芦苇,沙沙作响,似在为他送行。
韩江月停下脚步,转过身,面向所有乡亲,再次深深一揖到地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:“村正爷爷,各位叔伯婶娘,兄弟姐妹,大家……请留步。江月就此别过!大家多多保重!”
“江月,保重啊!”
“一路顺风!”
“到了武当,捎个信回来!”
“有空……记得回来看看……”
在一片殷切的叮嘱和依依惜别的目光中,韩江月毅然转身,踏上了那条陌生的、通往广阔天地的黄土路。他不敢回头,怕一回头,看到那些熟悉的面孔,就再也迈不动离去的脚步。
他一步一步,走得沉稳而坚定。身后的渔村,在视野中渐渐变小,最终化作江边一抹模糊的影子,连同那熟悉的江水呜咽声,一起留在了记忆的身后。
前路漫漫,山高水长。
他摸了摸怀中的纯阳令和木盒,感受着背后行囊里乡亲们馈赠的温暖,脑海中回响着《北冥长生诀》的玄妙经文和玉玑子道长的临终嘱托。
他知道,从这一刻起,他不再是那个只需关心明日渔获的渔家少年韩江月。他是身负纯阳传承、承诺送达秘宝的修道者,是即将独自面对江湖风波、世间险恶的旅人。
官道之上,尘土飞扬,偶有车马驰过,带着陌生的气息。他调整着呼吸,默默运转起北冥真气,一丝丝天地元气随着他的步伐,被缓缓吸纳,补充着昨日激战的消耗,也滋养着他前行的气力。
走了约莫一个时辰,日头升高,天气渐热。他正准备找个树荫歇歇脚,喝口水,忽然听得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嚣张的呼喝声,中间还夹杂着孩童惊恐的哭喊与妇人的哀求。
韩江月心头一紧,立刻加快脚步,向前赶去。
只见前方不远,官道旁的一片茶摊被撞得七零八落。一个衣着华贵、面色倨傲的元人少年,正勒住一匹神骏的高头大马,马鞭指着地上一个被撞倒的农妇和她身边一个吓得哇哇大哭、约莫五六岁的孩童,用生硬的汉话骂道:“该死的南蛮贱种!惊了本少爷的马,你们担待得起吗?还不快滚开!”
那孩童的胳膊被马蹄擦过,鲜血直流,农妇抱着孩子,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求饶。旁边几个元人护卫模样的汉子,则骑在马上,嘻嘻哈哈地看着热闹,丝毫没有阻拦的意思。
路过的汉人行商百姓,虽面露愤慨,却皆是敢怒不敢言,纷纷低头绕行。
看到这一幕,韩江月胸中一股无名火骤然升起!这就是玉玑子道长所说的元廷暴政?这就是他要踏入的,强者欺凌弱者的江湖世道?
他想起玉玑子道长守护道义而亡,想起自己修炼《北冥长生诀》和“养吾剑法”的初心——养吾浩然之气!
没有片刻犹豫,在那元人少年再次举起马鞭,作势要抽打那农妇时,韩江月动了!
他并未直接冲上前,而是目光一扫,看到路旁有一截被马车压断的、拇指粗细的坚韧树枝。他脚尖一挑,树枝入手,体内北冥真气瞬间灌注其中!
“嗖!”
那截普通的树枝,在他手中仿佛化作了一道无形的箭矢,带着一股柔和却精准的力道,破空飞出,不偏不倚,正好打在那元人少年座下骏马前腿的关节处!
“希津津——!”骏马吃痛,发出一声长嘶,前蹄猛地扬起,险些将那元人少年掀下马背!
少年吓得哇哇大叫,慌忙紧紧抱住马脖子,才没摔下来,但嚣张气焰顿时被惊恐取代。
那几个元人护卫也是一惊,立刻收敛了笑容,警惕地环顾四周,厉声喝道:“谁?谁敢暗算小王爷?!”
韩江月一击得手,并未显露身形,而是借助官道旁树木的掩护,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。他如同鬼魅般悄然移动位置,同时,再次拾起几颗石子。
他并非惧怕,而是深知对方人多,且身份不凡,硬碰硬绝非明智之举。他要用这种方式,救下那对母子,也给这些嚣张的元人一个教训,让他们知道,汉人并非皆可随意欺凌!
他手指连弹,几颗石子如同长了眼睛般,分别射向那几个护卫座下马匹的臀部或是敏感处。
“哎哟!”
“我的马!”
“有埋伏!”
顿时,官道上一片人仰马翻,几个护卫手忙脚乱地控制着受惊的马匹,那“小王爷”更是吓得面无人色,趴在马背上动也不敢动。
趁此混乱之际,韩江月如同一阵风般掠过,来到那对吓呆的母子身边,低声道:“快走!”同时伸手在那受伤孩童的胳膊上轻轻一拂,一股温润平和的北冥真气渡入,暂时封住了血脉,止住了流血。
那农妇如梦初醒,感激地看了韩江月一眼,也顾不上多问,连忙抱起孩子,踉踉跄跄地钻进了道旁的树林,消失不见。
韩江月则身形一闪,再次隐没在路旁的阴影中,冷冷地看了一眼那群混乱的元人,随即转身,沿着官道,快步离去,很快便消失在道路的拐角处。
事了拂衣去,深藏功与名。
他并不知道,自己这随手而为、蕴含着他独特真气手法的一幕,恰好被不远处官道上,几个骑着骡子、看似普通、眼神却异常精悍的江南武林人士,清晰地看在了眼中。
其中一人望着韩江月消失的方向,眼中闪过一丝惊异,低声对同伴道:“好精妙的手法!以内力灌注枯枝败叶,竟能精准至此?而且那真气性质……中正平和,隐然有道门玄功的影子……这少年,什么来头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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