齐衡抬起头，微微一笑。
“想不到皇城司竟有如此威势。”
“只是表哥仍需步步为营。”
“据我所知，都虞候之上尚有指挥，指挥之上还有都指挥，再往上才是皇城司的司尊。”
“若未至司尊之位，终究仍是受制于人。”
顾千帆神色郑重，点了点头。
“元若放心，我心中有数。”
言至此，他又含笑提起：
“说起来，你前几日擒下的那个王胜，也算为我记上一功。”
“若无意外，升迁文书，这几日也该下来了。”
齐衡由衷为他感到欣慰。
顾千帆本是进士出身，又兼文武之才，升迁自然比别人更快。
因此，要做到司尊，其实并非遥不可及。
他心中虽怀期待，
不料顾千帆却忽然话锋一转：
“不过元若，有件事表哥仍得多言几句。”
“你要娶一个小官门第的庶女，终究不妥。”
“最好还是莫要忤逆姨母的意思……”
齐衡顿感无奈，只想独自静一静。
国公府东边通往盛家所在的杨楼街，西边则是朝着东华门去的小御街。
樊楼便坐落在这条小御街上。
天色渐晚，暮色四合。
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，摊贩云集，挤得水泄不通。
马车中，齐衡望着窗外繁华景象，随口与顾千帆闲聊。
“早就听说樊楼是汴京第一楼，却不知一家酒楼，怎能闯出如此名声？”
顾千帆对外头的热闹并不在意，只淡淡答道：
“大约是因汴京十大行首都愿意来樊楼献艺。她们一来，文人墨客自然追随；文人一多，名妓优伶也纷纷前来——如此循环，名声便越来越响。”
齐衡恍然点头，关窗感叹：
“不论樊楼东家是谁，有这样一座酒楼，几辈子的富贵都不愁了。”
他随口又问：“表哥可知樊楼的东家是谁？”
顾千帆顿了一下，才道：
“樊楼背后真正的主人，天下没几人知道。我恰好知晓——正是如今在汴京风头正盛的兖王，赵宗泽。”
说话间，顾千帆似乎瞥见齐衡听见“兖王”二字时脸色微变。
但他未多思，只出于习惯补了一句：
“兖王府根基深厚，如日中天，不是我们能招惹的。”
齐衡只一笑，并未接话。
……
越靠近樊楼，人流越是拥挤。
马车走走停停，行进艰难。
顾千帆不由生疑：
“今日并非节日，往日虽也热闹，却不至如此拥堵。”
他沉吟片刻，职业习惯性地推窗，低声吩咐：
“去查查，今日樊楼为何这般拥挤。”
稍待片刻。
车外便响起属下的回报：
“大人，已探明情况。”
“听闻今日齐国公府小公爷与礼部欧阳大人的高徒曾巩，相约在樊楼比试文采。”
“宁远侯府的顾二郎广发请柬，邀了不少汴京贵人前来捧场。”
闻听此言。
顾千帆怔住了。
万没料到，引发拥堵的源头竟就坐在自己面前！
他望着齐衡云淡风轻的模样……实在难以相信！
脱口唤道：“元若。”
“当真如此？”
“你先前同我说要为顾二出面，在樊楼小聚……莫非就是指与曾巩文斗？”
他自然知晓曾巩此人！
齐衡耸肩。
“确有此事……不过与谁比试，重要么？”
顾千帆抿紧嘴唇。
神色凝重道：“说重要也重要，说不重要也不重要。”
“说不重要，终究不过是学子间的切磋。”
“但说重要……”
“你应当明白欧阳修三字在大宋的分量。”
“更何况曾巩那班人本就代表官宦子弟，你与他们相争，岂非将自己置于整个官宦圈的对立面？”
齐衡默然不语。
顾千帆又道：“何必因小失大？”
“顾二那小子向来是个不服管束的，你替他出头……”
“他倒好，竟将场面闹得如此沸沸扬扬！”
……
襄阳侯府与宁远侯府本是同宗两支。
正所谓同气连枝。
顾千帆自然认得顾廷烨。
这也是齐衡称顾廷烨为二叔的缘由。
因此顾千帆数落起顾廷烨来，倒是底气十足。
齐衡含笑：“表兄既知顾二性情，就该明白他既受了委屈，断不会忍气吞声。”
“如今他广邀权贵，要让曾巩他们在汴京颜面扫地……倒也不出所料。”
顾千帆眉头紧锁。
“可你若败了……”
“且不论胜负如何。”
“你终究要入朝为官，何必平白树敌？”
更何况是这般多的敌人！
有些话顾千帆不便明说，但此事……只能叹他这位表弟年少气盛。
不料。
齐衡忽然笑道：“表兄方才说，兖王府那样的门第，不是我们能开罪的。”
“那你可曾想过？”
“倘若他来招惹我们，又当如何？”
顾千帆一愣。
“我们若不惹他们，他们又为何找麻烦？”
齐衡摇头轻笑。
“世间的事，哪有那么多道理。”
“表哥有所不知。”
“与兖王来往密切的荣家，想让荣妃的嫡亲妹妹嫁给我。”
“邕王家的嘉成县主，似乎也有此意。”
“你觉得，我该选哪一个？”
顾千帆眉头皱得更深。
若真如此……确实麻烦！
这根本不是选哪个的问题。
而在于，他们哪个都得罪不起！
齐衡坦然又道：“或许我们能设法平衡，游说一番……再委屈几分，折中一下。”
“但表哥。”
“我不愿意！”
话音至此，他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我凭什么委屈自己？”
“凭什么要逼着去说好话？”
“就因为他们是天潢贵胄？”
“就因为……他们姓赵？”
“所以你问我为何为顾廷烨出头。”
“我不只是为他出头，更为我自己出头。”
“总有一天……”
马车缓缓停稳。
樊楼已到。
齐衡猛地推开车门，盛世繁华迎面扑来。
他目光所及，灯火璀璨。
“总有一天。”
“我要他们都知道，我不招惹他们，可他们也不能随便惹我。”
“邕王也好，兖王也好，姓赵也好，姓什么都好。”
“谁惹我，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。”
顾千帆说不出一句话。
他不可能因齐衡几句话就心潮澎湃。
皇城司三年，他不仅炼出铁石心肠，更有磐石般沉稳心智。
只是看齐衡眼中决绝锐气与肆虐野望，他不由想起初遇时对方所言。
“若有朝一日我生谋逆之心，你也免不了陪我断头台上走一遭。”
那时他只当是一句戏言。
如今，这真的只是一句戏言？
此时。
齐衡已走出车厢，立在马车之上。
他远望樊楼，面上先前的神色一扫而空，只余下激昂与沉醉。
此刻的他，俨然一位意气风发的贵胄公子。
人群中，一直在樊楼门前等候的顾廷烨终于望见了他的身影。
“元若——”
他招手示意，一边说着，一边拨开人群大步迎了上去。
“怎么这时才到？”
“他们都已经……”
话音未落，他便瞧见随后自车厢中走下来的顾千帆。
顾廷烨不由得一怔。
“你们俩何时走到了一处？”
齐衡只微微一笑，并不答话。
倒是顾千帆垂眸望向车下的顾廷烨，挑眉道：“顾二，你也不小了，行事怎么还如此鲁莽？”
“你可知这回给元若惹了多大麻烦？”
“今夜这事若传到郡主耳中，”
“你猜老侯爷会不会扒了你的皮？”
顾廷烨一挥手，听不得旁人数落。
“你懂什么？”
“你哪里知道元若的能耐！”
“你信不信，过了今晚，元若必是权贵之中独一份的人物！”
“这般声名……郡主怎会责怪？”
顾千帆冷冷一笑。
“权贵中独一份？那算什么名堂？”
“他正经科举入仕，稳扎稳打，有何不好？”
“就凭你们那群狐朋 ** ，能成什么事？”
顾廷烨面露愠色。
“他再稳扎稳打又能如何？”
“他生来就是权贵，出身早已注定！”
“你真以为那些官宦子弟能容他、敬他？”
二人言辞交锋，互不相让。
一个气势凌厉，一个神色清冷。
其实，齐衡心中明白，顾廷烨之所以广邀权贵，除想让曾巩等人难堪之外，另一层用意，正是要将他推为权贵子弟中的翘楚。
这也是齐衡愿为他出头的另一缘由。
顾廷烨说得不错。
齐衡的出身，无法改变。
至于顾千帆，他身为进士，身在官场，比顾廷烨更清楚大宋权柄十之七八握于文官之手。
因而他不愿齐衡过早与这些人结怨。
这两人，皆出于好意，皆是为齐衡思量。
只不过，顾廷烨的好心掺杂了私念。
而顾千帆的好意，却摆脱不了时代的束缚。
他竟不知大宋七成兵权尽在权贵手中。
世人皆轻看武将，
连武将自己也觉低人一等。
唯独齐衡不这么想。
……
他饶有兴致地瞧着两人争得面红耳赤，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。
“我忽然想起一件事。”
“若没记错，你们俩年纪相仿，表哥只比二叔大几个月。”
“可一个成了表哥，一个成了二叔。”
“这辈分——该怎么算？”
顾千帆默不作声。
顾廷烨许是心虚，又或许怕给齐衡惹麻烦，瓮声瓮气地说：“各论各的，我断不可能喊他兄长。”
“谁稀罕。”
齐衡又笑了。
“罢了，既然来了，以后的事以后再说。”
“二叔，怎么没瞧见盛家的人？”
提起正事，顾廷烨神色缓和不少。
“我让长柏他们先上去了。”
“他们毕竟是官宦人家……不好与那些人混在一处。”
他所说的“他们”，是指樊楼门口那群人。
顾廷烨一招手，那些人纷纷走来。
个个锦衣华服，神情桀骜。
“这位是永昌伯府的梁六郎。”
“他是令国公府的令小七。”
“这位你见过，忠勤伯府的袁文绍。”
“那个……”
“总之都是一帮粗人，算是你二叔的狐朋 ** 。”
“虽是狐朋 ** ，往后你有任何事，尽管开口。”
“狐朋 ** ”四字，他咬得格外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