拿到那份盖着鲜红指印的保证书后,林舒回到宿舍,将门从里面插上。
她靠着门板,身体缓缓滑落,最终坐在了冰冷的水泥地上。
直到这一刻,那股强撑着的劲儿才终于卸了下来。
她没有哭。
眼泪在昨天晚上已经流干了。
她只是将那张被她体温捂热的纸片,再次从贴身的口袋里拿出来,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微光,一遍又一遍地看。
每一个字,都是顾淮安亲手写下的。
每一个字,都在将她和她的过去,凌迟处死。
疼吗?
疼。
像是有人用一把钝刀,在心口上慢慢地割。
但割掉腐肉,才能长出新芽。
林舒闭上眼,脑海里浮现的,不再是顾淮安的脸,而是父亲严肃的教诲。
“人活着,不能只靠别人,得自己有安身立命的本事。”
她现在一无所有,肚子里还揣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小生命。
她必须活下去。
还要活得堂堂正正。
她将保证书重新折好,放回最贴身的地方。
这是她的底牌,是她和孩子在这世上唯一的护身符。
她从床底下拖出自己小小的包袱,将里面所有的钱都倒了出来。
一张张带着褶皱的毛票,几个硬邦邦的钢镚儿。
一共是五块三毛七分钱。
这是她来随军前,卖掉家里最后几只老母鸡换来的全部家当。
她原以为,到了部队,就能依靠丈夫。
现在看来,何其可笑。
林舒拿出个小本子,开始一笔一笔地计算。
单身宿舍的床位费,一个月五毛。
吃饭,就算顿顿都是最便宜的粗粮,一天也要一毛钱,一个月就是三块。
还剩下不到两块钱。
孩子出生要钱,坐月子要营养,以后奶粉、布料,哪一样不是钱?
这点钱,无异于杯水车薪。
林舒的眉头紧紧锁了起来。
她必须想办法。
当务之急,是解决吃饭问题。
只要能活下去,总会有办法的。
然而,她还是低估了陈雪的恶毒,以及这个大院的现实。
第二天中午,当林舒拿着饭盒去食堂时,她敏锐地察觉到,气氛又变了。
如果说前两天,众人对她的态度是鄙夷和唾弃。
那么今天,就是一种带着权势优越感的、公开的欺凌。
她排队的时候,身后的人依旧离她远远的。
但打饭的那个胖师傅,今天看她的眼神,却多了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。
轮到她了。
林舒将饭盒递进窗口。
“同志,打一份饭。”
胖师傅眼皮都懒得抬一下,拿起饭勺,在装着白米饭的桶里象征性地刮了一下,然后重重地在桶边沿磕了磕。
大半的米饭都掉了回去。
最后落在林舒饭盒里的,将将盖住一个底。
林舒的心一沉。
还没等她开口,胖师傅又舀起一勺菜。
不再是前两天的汤水白菜,而是一块又黑又硬,看起来就硌牙的杂粮窝头。
他“啪”的一声将窝头扔进饭盒,然后不耐烦地挥挥手。
“下一个!”
林舒愣住了。
她看着饭盒里的东西,又看了看排在她后面那个军嫂饭盒里,那冒着热气的白米饭和浇着肉沫的豆腐。
她攥紧了拳头,抬头看向窗口里的胖师傅。
“同志,我的口粮份例,不是这样的。”
按照规定,即便她不是正式随军军嫂,只是来队探亲的家属,也应该有相应的细粮和副食品供应。
绝不该是这种连猪食都不如的东西。
胖师傅终于抬起了头,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着她。
“你的份例?谁的份例?”他嗤笑一声,“后勤处早上刚下的通知,说你跟顾副团长马上就要办离婚手续了,不再是军属,以后就按临时工的标准给你打饭。”
他顿了顿,故意拔高了声音,好让周围排队的人都听得见。
“哦,不对,连临时工都不如。人家王干事特意交代了,说你个人情况特殊,要本着‘节约粮食’的原则处理。怎么,你有意见啊?有意见,找领导去啊!在我这嚷嚷什么!”
周围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笑声。
所有人都心知肚明。
什么“节约粮食”,什么“临时工标准”,不过是借口罢了。
这明摆着,是陈雪在背后发了话,要从根子上断了林舒的生路。
想让她在这个大院里,连一口饱饭都吃不上。
林舒的脸,一阵红一阵白。
她端着那个装着半碗米饭和一个黑窝头的饭盒,站在原地,感觉自己像个被公开处刑的小丑。
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,充满了恶意。
她可以吵,可以闹。
可结果呢?
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。
胳膊,是拧不过大腿的。
在陈雪那种高干家庭的权势面前,她一个无权无势的农村女人,就像一只可以被随意碾死的蚂蚁。
林舒缓缓地,收回了目光。
她没有再多说一个字。
她端着饭盒,转身,默默地走到那个属于她的角落。
她坐下来,拿起筷子,先将那个黑窝头掰开,分了一半,小心地用手帕包起来,放进口袋。
这是她的晚饭。
然后,她才开始一口一口地,吃着那点少得可怜的米饭。
她的腰背,依旧挺得笔直。
她知道,此刻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她,等着看她崩溃,看她哭泣,看她狼狈逃窜。
她偏不。
越是这样,她越要让他们看到,她林舒,没那么容易被打倒。
回到那间阴暗的宿舍,林舒将剩下的半个窝头放在桌上。
她坐在床边,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的小腹。
“宝宝,对不起。”
她在心里默念。
“是妈妈没用,让你跟着我一起挨饿了。”
白天的坚强,在四下无人的时候,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。
她不怕羞辱,不怕白眼。
她怕的,是自己撑不下去,保护不了这个孩子。
夜,渐渐深了。
胃里那点米饭早就消化得一干二净。
一股火烧火燎的饥饿感,从胃里升起,迅速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。
她饿得头晕眼花,躺在床上,翻来覆去地睡不着。
这是她人生中,第一次尝到这种纯粹的、因为没有食物而产生的恐慌。
黑暗中,她睁着眼睛,看着天花板。
顾淮安,陈雪。
你们想用这种方式逼死我。
可是,我偏要活着。
我不仅要活着,还要带着我的孩子,堂堂正正地活下去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