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见微伸出了手。
但他并没有去接护士手中那杯冒着热气的牛奶。他的手臂越过那个陶瓷马克杯,直接落在了护士推着的银色小推车上,轻轻按住。
这个动作,打断了护士那程序化的“递送”流程。
护士脸上的标准微笑,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凝滞,那双玻璃珠般的眼睛,焦距似乎微微调整,落在了陆见微按在推车上的那只手。
“陆先生?”她的语调依旧平稳,但似乎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、类似于“询问”的意味。
“我需要确认一下,”陆见微开口,声音平静无波,像是在进行一场学术质询,“这杯‘晚安奶’,是强制要求我必须‘饮用’,还是仅仅要求我‘接收’并‘处理’掉它?”
护士眼中的程序似乎检索了一下,回答道:“规定是,您需要喝下它,这对您的康复有益。”
“规定原文是什么?”陆见微追问,目光锐利,“请复述关于‘晚安奶’的完整规定条文。”
护士的嘴唇微张,似乎有电流声在她喉间轻微响起,片刻后,她用毫无起伏的语调复述:“每晚规定时间,值班护士需向指定病员递送一杯晚安奶。病员应予以接收并饮用。”
“病员应予以接收并饮用。”陆见微重复了一遍,抓住了关键点,“这是一个并列指令。‘接收’和‘饮用’。”
他松开了按着推车的手,指向护士手中的杯子:“所以,根据规定,我的义务分为两步:第一,从你手中接收这杯牛奶。第二,饮用它。对吗?”
护士的程序似乎再次进行了一次快速运算,然后确认:“是的,陆先生。”
“那么,”陆见微的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,“我现在执行第一步:接收。”
他终于伸出手,从护士手中,接过了那个温热的陶瓷马克杯。
牛奶的香气钻入鼻腔,带着一种诱人的、却令人不安的甜腻。
护士看着他接过了杯子,脸上的微笑似乎恢复了些许“自然”,等待着下一步——“饮用”。
然而,陆见微并没有将杯子送到唇边。
他端着杯子,转身,走向房间自带的那个狭小洗手间。护士的目光跟随着他,没有阻止,但推车也停留在原地,没有离开。
陆见微走到洗手池边,在护士那双空洞眼睛的注视下,他手腕一倾——
哗啦。
乳白色的液体尽数被倒入了不锈钢洗手池中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然后,他伸手,拧开了水龙头。
清澈的水流冲刷而下,迅速将残留的牛奶冲得干干净净,顺着下水道消失无踪。
做完这一切,陆见微将空了的杯子放在洗手池边缘,然后转身,面向门口依旧站立着的护士,用一种完成了某项日常任务的平淡语气说道:
“我喝完了。”
护士脸上的微笑,彻底僵住了。
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陆见微,又看了看洗手池里那个空空如也的杯子,再看向陆见微。
“接收”——他完成了。他从她手中接过了杯子。
“饮用”——他将牛奶倒掉了,冲走了。牛奶消失了,从物理层面上,这杯被递送的“客体”已经被“处理”掉了。
他完成了“接收并处理”,但规避了“通过消化道吸收”这一具体行为。
逻辑闭环,似乎……被卡住了。
规则要求“接收并饮用”。他将“饮用”广义地解释为了“使牛奶消失(物理处理)”,而非狭义的“喝下”。
护士站在门口,身体微微前倾,脸上的表情开始剧烈地闪烁、扭曲。那标准的微笑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,时隐时现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困惑、运算过载的呆滞,甚至隐隐有一丝……愤怒?
她的喉咙里发出“咯咯”的、类似齿轮卡死的细微声响。她的目光在陆见微和空杯子之间来回扫视,仿佛在进行一场极其复杂而又无法得出结果的逻辑验算。
【接收完成。】
【饮用行为……未检测到吞咽动作。】
【牛奶实体已消失。】
【目标宣称“喝完了”。】
【判定……判定……错误……符合规则……错误……】
内部的冲突让她的系统濒临崩溃边缘。
陆见微好整以暇地看着她,补充了一句,语气甚至带着一丝礼貌性的关切:“味道不错,谢谢。你可以去送下一间了。”
这句“谢谢”和“味道不错”,如同最后两根稻草,压垮了护士那本就过载的处理能力。
她脸上的表情最终定格在一种极其诡异的、介于微笑和狰狞之间的扭曲状态,足足持续了五秒钟。
然后,仿佛某个保险丝烧断了一般,她所有的表情瞬间消失,恢复成了那副标准的、毫无生气的微笑,只是这微笑,看起来比之前更加僵硬,更加……无力。
她推着车,向后退了半步,用一种带着细微杂音的、干涩的语调说道:
“……好。好好休息。”
说完,她不再看陆见微,也不去拿那个空杯子,直接推着车,转过身,嗒,嗒,嗒……脚步声比来时似乎沉重了一丝,缓缓走向下一间病房。
陆见微站在门口,看着护士离去的背影,直到她消失在走廊的拐角。
他关上门,反锁。
第一次“晚安奶”危机,暂时渡过。
他知道,这未必是永久的解决。护士的系统可能只是暂时无法处理这个逻辑漏洞,选择了搁置。或者,这个漏洞只能使用一次?他需要更多的信息和测试。
他的目光,落在了房间角落里,一盆早已枯萎、只剩下干硬泥土和几根褐色枯茎的盆栽植物上。
一个实验的想法,在他脑中形成。
如果明天晚上,护士依旧送来牛奶,并且规则判定他需要再次“饮用”……他或许可以换一种方式,来进一步探究这牛奶的本质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