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一路向北,车外的景致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变换。原本还算繁茂的林木逐渐稀疏,取而代之的是大片大片枯黄草甸和裸露的褐色土地。天空似乎也变得更高远,呈现出一种清冷的灰蓝色。风势明显强劲起来,不再是京城那般和煦,而是带着一股粗粝的寒意,不时从车窗缝隙钻入,刮得人脸颊生疼。
小桃早已将带来的厚衣服翻出来,主仆二人各自添了一件夹棉的袄子,却仍觉得不够暖,只得将手缩在袖中,互相依偎着汲取一点微薄的热量。
“小姐,这风……好像真的带着刀子似的。”小桃的声音被颠簸得有些破碎,她缩着脖子,又往姜沅身边靠了靠。
姜沅“嗯”了一声,目光再次投向窗外。地势开始有了起伏,远山呈现出一种冷硬的灰黑色轮廓,与天际相接处,线条锋利如刃。官道两旁偶尔能见到低矮的土坯房,屋顶压着厚厚的茅草或石板,显得朴实而坚韧。与京城的粉墙黛瓦、雕梁画栋相比,这里是全然不同的风貌,粗犷、辽阔,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原始力量,也透着生活显而易见的艰辛。
空气越发干燥寒冷,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清晰的白气。小桃忍不住咳嗽了几声。
“喝口水润润。”姜沅将水囊递给她,自己则继续观察着外面。她注意到沿途的车马行人明显少了,偶尔遇到的,也多是驮着货物的商队,或是行色匆匆、面容被风霜刻满痕迹的旅人。每个人的眼神都似乎更加警惕,行动也更加利落,与环境有种无形的契合。
又行了大半日,在日头开始西斜,将天地染上一层昏黄暖色时,前方终于出现了一处驿站的轮廓。
那是一座用黄土和石块垒砌而成的院落,比一路见过的驿站都要大些,但也更为简陋朴实。高高的旗杆上,一面褪色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,旗上模糊可见一个“驿”字。院墙外拴着几匹显然是军用的骏马,正低着头咀嚼草料,不时打着响鼻。整个驿站透着一股边塞特有的肃穆和风尘仆仆的气息。
“小姐,到了!是驿站!”小桃稍微打起精神,指着外面。
马车在驿站门口缓缓停下。车夫老赵跳下车辕,上前与驿卒交涉。随行的两名护卫也警惕地环视着四周。
姜沅在小桃的搀扶下,踩着脚凳下了马车。双脚落地瞬间,一股强劲的冷风立刻裹挟着细沙扑面而来,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,裙摆猎猎作响。她下意识地抬手用衣袖挡了挡,站稳身形,这才仔细打量眼前的环境。
风沙比想象中更大,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干燥的尘土味和牲口的气息。驿站的土墙被常年累月的风吹雨打侵蚀得斑驳陆离,却依旧坚固地屹立着。门口值守的驿卒穿着厚厚的棉军服,腰佩兵刃,脸膛被晒得黝黑发红,眼神锐利而沉静,见到他们这行陌生人,只是例行公事般地扫视过来,并无太多表情。
这与京城驿站那些逢人便带三分笑、殷勤周到的驿丞驿卒截然不同。这里的每一个人,似乎都绷着一根无形的弦。
老赵交涉完毕,回来躬身道:“小姐,已经安排好了。天快黑了,今日就在此歇脚,明日再赶半日路,就能到云州城了。”
姜沅点点头:“有劳赵叔。”她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。
一行人走进驿站院子。院子里倒是收拾得干净整齐,一角堆着高高的草料,另一角是马厩,几匹骏马正在槽边吃食。正屋是驿丞处理事务和接待之所,两侧则是供过往官员及家眷休息的厢房。
驿丞得到通报,很快从正屋迎了出来。这是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,同样穿着厚实的棉服,面容精干,眼神里透着久经历练的谨慎和周到。他显然提前得到了消息,知道这是前往云州城将军府完婚的姜家小姐,态度恭敬却并不谄媚。
“下官姓王,是此间驿丞。恭迎姜小姐。房间已经备好,热水饭食即刻便送来。边地简陋,多有怠慢,还望小姐海涵。”王驿丞行礼道,说话条理清晰,不卑不亢。
“王驿丞客气了,途中能有落脚之处,已属不易。”姜沅还了半礼,语气平和。
王驿丞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。他接待过不少从京城来的官员家眷,多是嫌这里苦寒简陋,怨声载道,或是摆足了架子。这位未来的将军夫人,倒是沉静得出奇,身上没有半分骄娇之气。
他侧身引路:“小姐这边请。厢房已经烧了炕,会暖和些。”
姜沅颔首致谢,带着小桃随他走向东侧的一间厢房。房间果然如预料般简单,一桌一椅一炕,一个简陋的衣柜,再无他物。但胜在干净整洁,炕烧得温热,驱散了不少寒意。
小桃连忙将随身携带的行李放下,开始铺床整理。
王驿丞并未立刻离开,而是站在门口,似是有话要说。
姜沅察觉到了,主动开口:“王驿丞还有何事?”
王驿丞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道:“小姐,明日抵达云州城后,将军府自会有人来接。只是……近来边境不算太平,胡人马队时有小股骚扰,虽不敢靠近大城,但途中还需万分小心。明日赶路,切忌耽搁,务必在天黑前入城。”
他的语气严肃,带着真诚的提醒意味。
姜沅心中一凛,面上却不露分毫,只郑重道:“多谢驿丞提点,我们记下了。”
王驿丞见她如此镇定,心下又添几分好感,想了想,又压低声音道:“另外……将军府中事务繁杂,不比京中府邸清闲。将军他……军务缠身,常不在府中,一应大小事务,皆需主母打理。小姐……需有个准备。”
这话说得颇为含蓄,但姜沅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——将军府缺个能真正主事、扛得起担子的女主人。这或许也是萧戟识破替嫁却未当场发作的原因之一?她心中念头转动,面上依旧平静:“多谢告知。”
王驿丞见她领悟,便不再多言,行礼告退:“小姐一路劳顿,好生歇息。若有需要,唤驿卒即可。”
晚饭是简单的烙饼、羊肉汤和一碟咸菜。味道粗犷,但分量十足,热腾腾的羊肉汤下肚,浑身都暖和起来。小桃饿极了,也顾不得许多,吃得头也不抬。
用罢晚饭,天色已彻底黑透。窗外风声呼啸,比在京城时听到的任何一场风都要猛烈,如同野兽在旷野中咆哮,不时有砂砾被风卷起,打在窗纸上,发出沙沙的声响。
小桃收拾完碗筷,听着外面可怕的风声,脸上又露出惧色:“小姐,这风……好像要把房子吹走似的……边关的风都这么吓人吗?”
“地理环境所致,习惯便好。”姜沅走到窗边,将窗户又检查了一遍,确认关严实了。她从行李中找出那本空白的账册和笔墨,就着炕桌上那盏昏暗的油灯,准备继续记录。
小桃见状,忍不住道:“小姐,您歇歇吧,这一天颠簸的,还写了那么多字……”
“无妨,做些事心里踏实。”姜沅摇摇头,执笔蘸墨。昏黄的灯光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,长睫微垂,神情专注。
她先是将今日的开销仔细记下:“宿驿站,赏驿卒铜钱五十文。”这是规矩,也是人情。
然后,她另起一页,写下“边关风物初记”几个字。接着,将白日观察到的地貌变化、气候特点、驿站见闻、王驿丞的提醒,都条理清晰地记录下来。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滑动,发出细微的沙沙声,与窗外的风声应和着。
写了一会儿,她停下笔,似是随口问道:“小桃,方才在院子里,你可听到那些驿卒或马夫闲聊?”
小桃愣了一下,努力回想:“好像……好像听到他们在灶房那边说……说什么将军……呃……”她似乎有些难以启齿。
“说什么?”姜沅抬头看她,目光平静,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。
小桃缩了缩脖子,小声道:“他们……他们好像也在说那位萧将军……‘克妻’的事……说、说之前三位夫人,都没……没熬过一年……说是煞气太重,普通女子承受不住……”她越说声音越小,生怕惹小姐伤心害怕。
这传闻果然无处不在,连这边境驿站的底层驿卒都知之甚详。姜沅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,指尖有些发白。但很快,她便恢复了常态。
“还有吗?”她问,语气听不出一丝波澜。
小桃摇摇头:“没、没听清了……后来王驿丞过去,他们就散了。”
姜沅垂下眼眸,看着账册上未干的墨迹。煞气太重?承受不住?她心中并无多少恐惧,反而升起一丝淡淡的讥嘲。乱世之中,生死无常,女子命运更是如浮萍,那些不幸早逝的女子,恐怕多半是受不了这边关苦寒、寂寞生活,或是体质孱弱,适应不了气候,最终香消玉殒。将这归咎于虚无缥缈的“煞气”或“克妻”,不过是世人寻求解释、或是某些人推卸责任的惯常做法罢了。
她不信这些。
若命运真要她折损于此,那在离开姜家那座牢笼时,她便已做出了选择。前路再难,也好过在那方寸之地无声无息地枯萎。
更何况,那位未曾谋面的将军,似乎也并非完全如传闻中那般不近人情。王驿丞的话,隐约透露出将军府急需一位能主持中馈的主母。他留下她,或许正是看中了这一点实用之处。
既然如此,她便更要做好自己该做的事。
思及此,她心中那一点点因传闻而泛起的涟漪也彻底平复。她重新低下头,在账册上继续书写,这一次,写的是明日可能发生的用度预算,以及入府后可能需要立刻核对的账目项目。
灯光摇曳,将她的身影投在土墙上,拉得细长而坚定。窗外的风依旧嚎叫得厉害,却仿佛不再能侵扰这方寸之间的宁静。
小桃看着自家小姐沉静的侧脸,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天塌下来也不能打断她核算账目。莫名的,小桃那颗一直惶惶不安的心,也渐渐落回了实处。她悄悄拿起一件披风,轻轻搭在姜沅肩上。
姜沅没有抬头,只轻声道:“谢谢。不早了,你先睡吧。我把这点看完。”
小桃应了一声,自己先爬上炕,裹紧了被子。她看着灯下小姐的身影,听着窗外可怕的风声,心里想着,小姐好像真的不一样了。具体哪里不一样,她说不出,只觉得小姐像……像边关这些白杨树,看着清瘦,却有着一股子拗劲,风吹得越猛,腰杆挺得越直。
姜沅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。数字、账目、条款……这些冰冷而有序的东西,此刻给了她巨大的安全感和平静。她知道,这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,也是她未来在将军府可能唯一能握在手中的筹码。
直到油灯灯芯爆了一下,光线猛地一跳,她才回过神来,感到脖颈有些酸涩。她放下笔,揉了揉眉心,将账册仔细收好。
吹熄油灯,屋内陷入一片黑暗。只有窗外风声依旧,但听久了,竟也觉得那咆哮声成了催眠的白噪音。
她躺在烧得温热的土炕上,拉紧被子。身下的炕席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息和泥土的味道。
明日,就能抵达云州城,踏入将军府了。
那位“冷面将军”萧戟,究竟是何等模样?将军府的事务,又繁杂到何种程度?那些传闻,几分真,几分假?
诸多疑问在脑海中盘旋,但奇异的,她心中并无太多忐忑不安,反而有种近乎冷静的期待。
路已选定,便只需向前。
她闭上眼,在旷野不息的风声中,渐渐沉入睡眠。
梦中没有京城的繁华喧嚣,也没有深宅的勾心斗角,只有一片望不到边际的、落满了雪的旷野,清冷,辽阔,等待着第一行脚印的踏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