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浅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“嫖资”这两个字,像两根烧红的钢针,刺穿了她的耳膜,在她混沌的意识里反复烙印。世界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,只剩下苏晴那冷静又残忍的话语,在颅内无限回响。
她感觉不到咖啡馆里微凉的冷气,也感觉不到指尖的冰冷。她的灵魂像是被瞬间抽离了身体,飘浮在半空中,麻木地看着那个坐在卡座里,泪流满面,狼狈不堪的自己。
那个人,是林浅吗?
那个被定义为“宠物”,被支付了“嫖资”的女人,是她吗?
苏晴没有再说话。她只是静静看着林浅,像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,欣赏着落入陷阱的猎物最后徒劳的挣扎。她知道,语言的刀已经捅进去了,现在需要给伤口一点时间,让它自己溃烂,发酵,直到痛楚彻底吞噬掉理智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也许只是一分钟,也许是一个世纪。林浅终于动了动。她僵硬地抬起手,却没有去拿那张纸巾,而是颤抖着伸向自己的手包。
她的动作很慢,像是生了锈的机器人。她摸出自己的手机,屏幕亮起,壁纸是她和顾屿在海边的合影。照片里,顾屿从背后抱着她,下巴抵在她的发顶,笑得一脸满足。而她,依偎在他怀里,眉眼弯弯,幸福得像拥有了全世界。
就是这张照片,不久前还让她觉得甜蜜。
现在,这张照片上的每一个像素,都变成了对她无情的嘲讽。
他的满足,是因为找到了一个完美的“避难所”吗?
她的幸福,只是一个被精心豢养的宠物的自我满足吗?
“你想打电话给他,问他是不是真的吗?”苏晴的声音再次响起,带着一丝了然的轻蔑,“别傻了,林浅。骗子怎么会承认自己是骗子?他只会编造出更多更完美的谎言,把你哄回去,然后继续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‘药’。”
林浅的手指悬在拨号键上,终究没有按下去。
她怕。
她怕听到顾屿那温柔得足以溺死人的声音。她怕自己在那样的声音里,又会像个傻子一样,选择相信,选择自我麻痹。
苏晴说得对。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。
她慢慢地,慢慢地收回手机,然后用手背胡乱地抹了一把脸。冰冷的泪水和温热的皮肤接触,激起一阵战栗。
“合作,”林浅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过木板,“怎么合作?”
她的眼神里,那份属于插画师的柔软和天真正在迅速褪去,取而代লাইনে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,冰冷的空洞。
看到她这个样子,苏晴的嘴角,终于勾起了一抹几不可见的弧度。
计划的第一步,成功了。
“很简单,”苏晴从手包里拿出一份文件,推到林浅面前,“这是顾屿公司最新的融资计划书,B轮。他们现在非常缺钱,到处在找投资。而我,”她用涂着精致豆沙色甲油的指尖点了点文件上的一个名字,“正好是他们其中一个潜在投资方的代表。”
林浅的目光落在文件上。那些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和数据,她一个字也看不懂。但她看到了“风险评估”一栏里,被标红的几个大字:核心技术负责人状态不稳定,存在重大项目延期风险。
“状态不稳定……”林浅喃喃自语。
她想起最近几个月,顾屿回来越来越晚,眉宇间的疲惫也越来越重。她问他,他总是笑着说“项目到了关键期,忙过这阵就好了”。她还天真地以为,那是所有精英男士都会经历的正常状态。
“他当然不稳定,”苏晴冷笑,“他半年前主导的一个项目,因为一个致命的技术漏洞,给公司造成了将近九位数的损失。这件事被他强压了下来,没几个人知道。他现在拼了命地想用这个新项目翻盘,堵上那个窟窿。可惜啊,他太急了,技术方案根本不成熟。这就是我说的,他是个失败者。”
苏晴身体前倾,声音压得更低,像恶魔的私语:“而你,林浅,你就是他失败人生里,唯一的光环。一个能证明他‘还很好’‘还很成功’的,活生生的奖杯。所以,他必须把你保护得很好,让你一尘不染。因为你的无知,就是他最后的遮羞布。”
林浅的心脏被狠狠攥住,痛到无法呼吸。
原来是这样。
原来那不是保护,是隔离。
原来那不是体贴,是心虚。
“所以,”苏晴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兴奋的残忍,“我要你做的,就是亲手撕掉他这块遮羞布。”
“顾屿的公司,将在下周五举行一个非常重要的投资人会议。他会向所有投资方展示他的新项目。而我需要你,在那天,出现在会场。”
“我?”林浅不解。
“对,你。”苏晴盯着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,“你什么都不用做,你只需要出现。以一个‘受害者’的身份出现。一个被丈夫欺骗,被当作精神药物,被所谓的爱情耍得团团转的可怜女人。”
“你想想,当所有投资人,看到他引以为傲的、需要被精心呵护的‘避难所’,突然变成了一个随时会引爆的炸弹,他们会怎么想?他们会怎么评估他这个‘核心技术负责人’的稳定性?”
苏晴的语速加快,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力量:“他们会认为,顾屿连自己的家庭都处理不好,情绪极不稳定,是个巨大的风险。然后,他们会撤资。他的项目会彻底失败,他的职业生涯会完蛋。他引以为傲的一切,都会化为泡影。”
林浅呆呆地听着,一个完整的,恶毒的计划在她面前展开。她仿佛能看到顾屿在会议室里面对众人质疑时,那张震惊、错愕、最终归于惨败的脸。
那张她爱了三年的脸。
“为什么……要这么对他?”林浅的声音里带着最后的挣扎。
“我说了,他欠我的。”苏晴的眼神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,“半年前,就是因为他的那个失败项目,抢走了本该属于我的一个并购案,让我在公司里输得一败涂地。我花了整整半年时间,才重新爬回现在的位置。这笔账,我当然要跟他好好算算。”
她顿了顿,话锋一转,重新变得“温柔”起来:“至于你,林浅。你不是想要回你的‘嫖资’吗?把他从云端拽下来,让他变得一无所有,让他也尝尝那种被人嘲笑、无处可逃的滋味。这,就是你能得到的,最好的偿还。”
苏晴站起身,将一张房卡放在桌上。
“这是我在公司附近公寓的钥匙。这几天你先住那里,不要回家,不要接他的电话。让他也尝尝找不到‘药’的滋味。”
“好好想想吧,林浅。是继续当一个自欺欺人的宠物,还是……拿回属于你自己的尊严。”
说完,苏晴拎起手包,踩着高跟鞋,头也不回地离开了。
咖啡馆里,只剩下林浅一个人,和一桌子的残骸。
她的爱情,她的人生,还有那份冰冷的,名为“合作”的计划书。
夜色渐深。
苏晴的公寓在市中心最高档的住宅楼里,极简的黑白灰装修,昂贵的设计师家具,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香氛味道。
这里的一切,都和苏晴本人一样,精致,昂贵,却毫无温度。
林浅蜷缩在巨大的落地窗前,俯瞰着脚下城市的万家灯火。
她没有开灯,任由自己被黑暗吞噬。
手机在旁边亮了又暗,暗了又亮。屏幕上,“顾屿”两个字,已经闪烁了二十多次。
她一次都没有接。
下午在咖啡馆里发生的一切,像一场荒诞的噩梦。
她离开咖啡馆后,没有回家,鬼使神差地来到了苏晴给她的这个地址。
这里像一个安全的茧,将她和那个充满了谎言和欺骗的“家”隔离开来。
但同时,这里也像一个冰冷的牢笼,困住了她无处可逃的思绪。
她的脑海里,不受控制地回放着和顾屿在一起的点点滴滴。
那些曾经让她感到无比幸福的瞬间,此刻都被苏晴的话语,镀上了一层名为“算计”的阴冷滤镜。
她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。
在那个叫“时光”的咖啡馆,她正在画速写,他走过来,说她的画里有故事。
她当时以为是文艺的搭讪。现在想来,他是不是从那时候起,就在评估她,这个“避难所”是否足够“干净”?
她想起他向她求婚的那个晚上。
他包下了整个餐厅,单膝跪地,眼神里是她从未见过的紧张和郑重。他说:“林浅,我不是一个会说甜言蜜语的人,但我会用一辈子来证明,嫁给我,是你最正确的决定。”
她感动得一塌糊涂。
现在回想,那场盛大的求婚,是不是只是一个仪式?一个为了“圈养”她,让她死心塌地的仪式?
苏晴说,他在付钱。
是的,那家餐厅,那颗钻戒,都很贵。是她作为一个自由插画师,需要画很多很多幅画才能挣回来的价钱。
最让她心口发堵的,是苏晴提到的那场项目失败。
半年前……
林浅仔细回想。那段时间,顾屿确实很反常。
他有好几个晚上都是彻夜不归,回来的时候,身上带着浓浓的烟味和倦意。她心疼地问他是不是太累了,他只是抱着她,把脸埋在她的颈窝,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力度汲取着她身上的气息。
他说:“浅浅,抱着你就好了。你身上有阳光的味道。”
她当时还傻傻地觉得,自己是他的力量源泉。
现在想来,她不过是一支镇定剂。一支能让他暂时忘记自己有多失败,多无能的麻醉剂。
多么可笑。
林浅将脸埋在膝盖里,肩膀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。
她不是没有怀疑过。
顾屿的世界,对她来说,一直像隔着一层毛玻璃。她知道他是互联网公司高管,知道他很忙,知道他很厉害。但具体做什么项目,遇到什么困难,和哪些同事勾心斗角,她一概不知。
她曾经也试图问过,但顾屿总是轻描淡写地岔开话题。
“这些事太枯燥了,说了你也不懂。”
“我的小画家,只需要负责画画和貌美如花就好了。”
“别担心,天塌下来有我顶着。”
这些话,曾经是她安全感的来源。她以为那是爱,是保护,是成年男人对小女孩的极致宠溺。
直到今天,她才被苏晴一语点醒。
那不是宠溺,是轻蔑。
是一种“你不配,你也不需要懂”的,居高临下的施舍。
羞辱感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。
比发现丈夫出轨更可怕的,是发现自己从头到尾,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工具。
她的爱情,她的信仰,她引以为傲的婚姻,原来只是一个精心编织的谎言。
而她,是那个配合演出的,最可悲的小丑。
手机再次亮起,这次是微信消息。
顾屿:【浅浅,你到底在哪?为什么不接电话?我很担心你。】
顾屿:【是不是我哪里做错了?你告诉我,我改。】
顾-屿:【回家好不好?我买了你最爱吃的草莓千层。】
顾屿:【林浅!回话!】
最后一条消息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和命令的口吻。
林浅看着那几个字,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。
是啊,宠物不听话了,主人当然会着急。
药效快过了,瘾君子当然会恐慌。
她拿起手机,冰冷的手指在屏幕上敲击。
【顾屿,我们谈谈吧。】
发送。
然后,关机。
世界终于彻底清净了。
林浅站起身,走到巨大的落地镜前。
镜子里的女人,脸色苍白,双眼红肿,头发凌乱,眼神里充满了破碎和绝望。
她有多久,没有好好看看自己了?
结婚三年,她好像一直活在顾屿为她打造的那个“岁月静好”的童话里。她画着自己喜欢的画,穿着棉麻质地的裙子,生活简单而纯粹。
她以为那是幸福。
现在她知道了,那叫“不谙世事”。
一个完美的,适合被圈养的姿态。
苏晴的话再次浮现在耳边。
“难道就不想把他为你支付的那些‘嫖资’,连本带利地讨回来吗?”
“拿回属于你自己的尊严。”
尊严……
林浅看着镜中的自己,空洞的眼神里,渐渐燃起了一簇小小的,冰冷的火焰。
她被骗了三年,当了三年的傻子。
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,那她付出的一腔真心,算什么?
如果顾屿需要的是一个“避难所”,而不是一个妻子,那她凭什么要让他心安理得地“避难”?
凭什么?
林浅慢慢地抬起手,抚上自己的脸。
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哆嗦。
她想,或许,苏晴是对的。
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
想要拿回尊严,唯一的办法,就是把他给你的所有“馈赠”,连同他高高在上的姿态,一起摔碎在他面前。
她要让他看看,他精心挑选的宠物,不是只会摇尾乞怜。
宠物,也是会咬人的。
第二天清晨,顾屿一夜未眠。
客厅的灯亮了一整晚,茶几上的草莓千层蛋糕动都没动过,已经有些化了。
他坐在沙发上,手里攥着冰冷的手机,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。
从昨晚到现在,他打了三十七个电话,发了十几条微信。
林浅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。
最后那条“我们谈谈吧”,像一句冰冷的判词,让他整颗心都悬在半空。
然后,就是无尽的关机提示音。
他想不明白,到底发生了什么。
昨天早上出门前,还好好的。她像往常一样,帮他整理好领带,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,叮嘱他晚上早点回家。
她的笑容,和煦得像四月的春风。
怎么会一夜之间,就变成了凛冬?
难道是……因为他又加班了?
还是因为前几天,他忘了他们某个纪念日?
或者是……他母亲又打电话跟她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?
顾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。
他和林浅结婚三年,几乎没有红过脸。林浅性子温柔,善解人意,就算偶尔有小情绪,哄一哄也就好了。
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,用一种决绝的姿态,彻底断绝联系。
出事了。
一定是什么他不知道的事情,出事了。
顾屿站起身,在客厅里来回踱步。
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,分析所有可能性。
他拿出手机,开始翻林浅的通话记录和社交圈。
她的世界很简单,除了画画,就是他。最好的朋友,只有一个苏晴。
苏晴……
顾屿的眼睛眯了起来。
他找到苏晴的电话,拨了过去。
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,苏晴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慵懒和一丝不耐。
“喂?哪位?”
“是我,顾屿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,随即传来一声轻笑:“哦,顾大高管啊,这么早,有什么事?”
这声“顾大高管”,充满了若有似无的嘲讽。
顾屿没有心情跟她绕弯子,开门见山地问:“林浅是不是和你在一起?”
“是啊,”苏晴的回答干脆利落,毫不意外,“怎么了?小夫妻吵架,老婆回娘家,哦不,回闺蜜家,不是很正常吗?”
顾屿紧绷的神经终于松了一点。只要人是安全的就好。
“她为什么不接我电话?你们……聊了什么?”
“聊了什么?”苏晴的声音拔高了一点,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,“顾屿,你是在问我,还是在问你自己?你自己的老婆为什么生气,你跑来问我一个外人?”
“我们女人之间聊点私房话,你也要管吗?”
顾屿的眉头紧紧皱起:“苏晴,我没空跟你开玩笑。浅浅她情绪不对,你告诉她,让她接我电话,有什么事我们当面说清楚。”
“当面说清楚?”苏晴嗤笑一声,“好啊。那你就当面跟她说清楚,你半年前搞砸的那个‘天枢’项目,到底亏了公司多少钱?你跟她说清楚,你现在这个‘摇光’计划,是不是拆了东墙补西墙,拿来给你自己续命的?你再跟她说清楚,你每天回家抱着她,是爱她,还是在给自己充电,好让你第二天有精力去面对你那一屁股烂摊子?”
苏晴的每一个问题,都像一颗子弹,精准地射向顾屿最不愿被人触碰的软肋。
顾屿的呼吸瞬间停滞了。
他握着手机的手,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。
“你……你怎么会知道这些?”
这些事,是公司的最高机密!除了几个核心高层,根本没人知道!苏晴是怎么知道的?
“我怎么知道的,不重要。”电话那头,苏晴的声音变得冰冷而清晰,“重要的是,林浅现在也知道了。”
“顾屿,你把她当成温室里一无所知的花朵,养了三年。现在,有人告诉她,那个温室外面,不是阳光明媚,而是狂风暴雨。你觉得,她会怎么样?”
顾屿的大脑“嗡”的一声,一片空白。
他终于明白,林浅那句“我们谈谈吧”是什么意思。
他也终于明白,她为什么不接电话,为什么不回家。
不是因为他加班,不是因为纪念日,也不是因为婆媳矛盾。
而是因为,他一直以来,用尽全力为她维持的那个“完美世界”,塌了。
“苏晴!”顾屿的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怒火,“你到底想干什么?!”
“我想干什么,你很快就知道了。”苏晴轻笑一声,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恶意,“哦,对了,提醒你一句。下周五的投资人会议,好好准备。毕竟,那可能是你最后一次,以‘顾总’的身份,站在那么多人面前了。”
说完,她干脆利落地挂掉了电话。
听着手机里传来的“嘟嘟”忙音,顾屿全身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。
他颓然地跌坐回沙发上,目光呆滞地看着前方。
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在他英俊却憔ें悴的脸上,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。
他输了。
在苏晴面前,输得一败涂地。
他千算万算,没算到这个女人会用如此釜底抽薪的方式来报复他。
她没有攻击他的项目,没有攻击他的公司。
她直接攻击了他唯一的,也是最致命的软肋。
林浅。
他闭上眼睛,脑海里浮现出林浅的脸。
那张干净的,纯粹的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梨涡的脸。
他不敢想象,当她知道那些肮脏的,失败的,不堪的真相后,会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。
是厌恶?是鄙夷?还是……同情?
无论是哪一种,都足以将他凌迟。
苏晴说他是失败者,说林浅是他的药,是他的遮羞布。
这话说得恶毒,却又……一针见血。
他爱林浅吗?
爱。
他爱她的温柔,爱她的纯粹,爱她身上那股不被世俗污染的干净气息。和她在一起,他才能从那些权谋、算计、失败的泥潭里,短暂地抽身,喘一口气。
他以为,把她保护在象牙塔里,隔绝掉所有风雨,就是对她最好的爱。
他以为,他一个人扛下所有,让她永远岁月静好,就是一个男人最大的担当。
他从来没想过,这种“保护”,在另一个人嘴里,会被解读成“圈养”和“欺骗”。
他也从来没想过,这种“爱”,有一天,会变成刺向他自己最锋利的刀。
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一条新的微信。
来自林浅。
【明天上午十点,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家咖啡馆。】
【一个人来。】一夜无眠。
顾屿睁着眼睛,在黑暗中看着空无一人的卧室。空气里还残留着林浅身上惯用的柑橘味香氛,清甜,干净,此刻却像一把无形的锉刀,反复刮擦着他裸露的神经。
他脑中一遍遍回放着苏晴的话,那些淬了毒的音节,精准地刺入他最恐惧的地方。
她到底说了什么?
是关于他第一次创业失败,欠下巨额债务,在出租屋里吃了整整一年泡面的狼狈?还是他为了拿下关键项目,陪投资人喝到胃出血,签下近乎卖身的对赌协议?
又或者……是那些更深处,更黑暗,他连自己都快要说服自己忘记的……交易?
他不敢想。
每一种可能性,都足以将林浅从他身边推开。
他爬起来,冲进浴室,冰冷的水流从头顶浇下,却无法冷却他内心的焦灼。镜子里,男人眼眶深陷,布满血丝,哪还有半分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顾总的模样。
他一直以为,爱就是为她遮风挡雨,把世间所有的肮脏与不堪都隔绝在外。他为她建造了一座城堡,让她在里面安心画画,永远天真,永远快乐。
他享受着她的依赖,享受着她看他时那全然信任、甚至带着崇拜的目光。
那目光是他的救赎,也是他最沉重的枷锁。
他换上衣服,每一个动作都僵硬迟缓。衣柜里,他的西装和她的连衣裙并排挂着,像一个沉默的讽刺。
去咖啡馆的路上,车窗外的城市光怪陆离,他却什么也看不进去。脑子里预演了无数遍的开场白,从“浅浅,你听我解释”到“对不起,我错了”,每一句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。
他要怎么解释?
说那些谎言都是因为爱?说他只是想保护她?
在赤裸裸的欺骗面前,任何理由都像是狡辩。
“时光”咖啡馆。
和他们初遇时一样,阳光正好,透过巨大的落地窗,在木地板上洒下暖黄的光斑。风铃在门被推开时叮当作响,声音清脆,一如三年前的那个午后。
顾屿一眼就看到了她。
林浅坐在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靠窗位置,背脊挺得笔直。
她穿着一条黑色的连衣裙,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,衬得她本就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。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,露出一截脆弱而优美的脖颈。
她没有在画画。
她面前的桌上,只放着一杯早已冷掉的拿铁,和一个牛皮纸文件夹。
顾屿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。那个文件夹,像一个审判的卷宗,散发着不祥的气息。
他艰难地迈开步子,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。
“浅浅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。
林浅闻声,缓缓抬起头。
那一刻,顾屿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。
那不是他熟悉的林浅。她眼里的光熄灭了,那双总是盛着笑意和温柔的眸子,此刻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,沉寂,冰冷,映不出他的倒影。
她看着他,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。
没有愤怒,没有泪水,甚至没有恨。只有一片虚无的平静,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他心慌。
“坐。”
她吐出一个字,声音没有一丝波澜。
顾屿在她对面坐下,局促得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他想去握她放在桌上的手,那只手他牵了无数次,熟悉每一寸的纹理和温度。
可现在,那只手蜷缩着,指尖泛白,仿佛一道无法逾越的屏障。
“顾屿。”林浅先开了口,目光直直地刺向他,“我们结婚三年了。”
她像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。
“这三年,你每天对着我,扮演一个无所不能、完美无瑕的丈夫,累吗?”
顾屿的心脏被狠狠攥住,几乎无法呼吸。她知道了。苏晴那个疯子,真的全都告诉她了。
“我没有扮演……”他急切地辩解,声音发颤,“浅浅,我爱你。我做的一切,都只是……只是不想让你为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烦心。”
“乱七八糟的事情?”林浅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,那笑声里充满了悲凉的嘲讽,“是啊,我的世界里只有画画,阳光,和你。干净得像一张白纸。而你的世界呢?顾屿,你的世界是什么样的?”
她的声音陡然拔高,那平静的伪装终于裂开一道缝隙,露出底下翻涌的伤痛。
“是不想让我知道,你根本不是什么名校毕业、一路坦途的商业精英?”
“还是不想让我知道,你创立的第一家公司早就破产清算,你欠下的债,是我爸爸托朋友,用一笔我从不知道的信托基金帮你填平的?”
“或者,你更不想让我知道,你现在这个‘顾总’的位置,是怎么来的?你窃取了对家公司的核心数据,逼走了你的合伙人,甚至……苏晴的哥哥,当年就是因为被你陷害,才名声尽毁,最后抑郁跳楼的?”
轰——
最后那句话,如同晴天霹雳,在顾屿的脑海里炸开。
他猛地抬头,瞳孔剧烈收缩。
苏晴的哥哥……
他一直以为苏晴针对他,只是因为商业竞争,因为他拒绝了她的投资。他从未想过,这背后还牵扯着一条人命!
“不……不是那样的……”他失声否认,“那是个意外!是他自己……”
“是他自己什么?”林浅冷冷地打断他,将那个牛皮纸文件夹推到他面前,“你自己看。”
顾屿颤抖着手打开。
里面不是他想象中的商业文件,而是一沓照片,和几页打印出来的病历。
照片上,一个清秀的年轻男人,笑容阳光。他认得,是苏晴的哥哥苏明。后面的照片,男人日渐消瘦,眼神涣散,最后一张,是在医院的天台上,他纵身跃下的那个模糊的定格。
而病历上,“重度抑郁症”、“被害妄想”等字眼,触目惊心。
最下面,是一份手写的遗书复印件,字迹潦草,充满了绝望。上面反复出现着顾屿的名字。
“是她……是苏晴骗你的!”顾屿抓着那些纸,像是抓住最后的救命稻草,“当年的事很复杂,我可以解释!苏明他挪用公款,我只是……”
“你只是把他踢出了局,并且为了永绝后患,匿名举报,让他身败名裂,走投无路。对吗?”林浅的声音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冰冷,她看着他,像在看一个滑稽的小丑。
“你以为苏晴告诉我的是商业上的那些脏事?”她扯了扯嘴角,那是一个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,“不,顾屿。她什么都没说。”
“她只是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一个关于她哥哥的故事。一个单纯的,有才华的年轻人,如何被他最信任的伙伴背叛,最后被逼上绝路的故事。”
“她甚至没有提你的名字。”
“是我自己,一点点把线索拼凑起来的。你这些年,每个月都会匿名往一个账户里打一笔钱。那个账户,是苏明父母的。”
顾屿如遭雷击,浑身冰凉。
他以为那是他最后的忏悔,是他守得最深的秘密。
却成了林浅手中,给他定罪的,最确凿的证据。
“所以,顾屿。”林浅站起身,居高临下地看着他,目光里混杂着怜悯与决绝,“你为我挡住的,不是什么狂风暴雨。”
“你只是怕我看见,那个风暴的中心,就是你。”
“你不是在保护我,你是在保护你自己那个摇摇欲坠的,用谎言堆砌起来的王座。”
她拿起自己的包,转身就走。
“浅浅!”顾屿猛地站起来,椅子被带倒在地,发出刺耳的声响。他想追上去,双腿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。
林浅在门口停下脚步,没有回头。
“下周五,我会去你的投资人会议。”
“我等着听你,当着所有人的面,再给我讲一个,关于‘成功’的故事。”
说完,她拉开门,毅然决然地走进了阳光里,再也没有回头。
顾屿颓然坐下,任由那些照片和病历散落一地。
咖啡馆里,悠扬的音乐还在流淌。
他初遇她的那天,放的也是这首曲子。
那时,她是他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。
而现在,他亲手将这束光,推入了更深的黑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