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旁白】深秋的风是淬了冰的,从黄土高原的沟壑里钻出来,裹着沙砾和枯草屑,砸在中巴车的窗玻璃上,发出 “沙沙” 的响,像无数只细小的爪子,在挠着车里人的神经。
李望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,怀里抱着一摞用两层塑料布裹得严严实实的辅导资料,塑料布边缘沾着的省城尘土,还没来得及拍掉, 三个小时前,他还站在省实验中学的办公楼里,校长握着他的手,把烫金的 “优秀教育工作者” 奖状塞进他手里,说 “望子,你去了镇里,可要给咱省城教育争口气”。
三个小时后,中巴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,车窗外的风景从高楼变成矮房,从柏油路变成黄土坡,最后停在一扇掉了大半红漆的铁门前,门楣上 “青山镇中学” 五个字,被风蚀得只剩模糊的轮廓,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旧纸。
中巴车的引擎 “哐当哐当” 挣扎了几下,终于吐出最后一口黑烟,熄火了。
司机是个满脸胡茬的男人,叼着烟卷回头骂:“妈的,这破路,再走一截车都要散架!”
李望推开车门,一股混杂着煤烟、牲口粪便和冻土腥气的味道猛地灌进鼻腔,他下意识地捂住嘴,却又很快松开,来之前他跟母亲通电话,母亲哭着说 “咱不去行不行,城里好好的”他当时拍着胸脯说 “妈,我是去给孩子们点灯的,不能嫌苦”。
现在这口气还没散,他不能露半分嫌弃,只能把帆布包的肩带又紧了紧,包带勒进肩膀的皮肉里,传来一阵钝痛,包里除了两件打了补丁的换洗衣,剩下的全是他在省城书店买的奥数题册和作文本,每本扉页上都工工整整写着 “送给渴望知识的孩子”可此刻看着车窗外灰蒙蒙的天,那行字像被雨水泡过,软塌塌的,没了力气。
他低头拍了拍裤腿上沾的黄土,却发现黄土顺着布料的纹路往里面钻,越拍越脏。
中巴车旁边的土坡上,几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孩子正盯着他看,眼神里没有好奇,只有一种麻木的打量,像在看一辆路过的卡车。
李望朝他们笑了笑,想挥挥手,可孩子们却 “哄” 地一下散开,跑向坡下的土坯房,跑的时候,鞋底的烂洞露出冻得发红的脚趾,在黄土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印子。
【旁白】他曾在省城教育局的会议室里,对着满满一屋子领导说 “教育没有城乡差别,每个孩子都该有发光的机会”那时他手里攥着调研数据,眼里闪着光,觉得凭着自己的教案、自己的热情,就能把穷山僻壤里的孩子一个个拽出来,让他们看见山外面的太阳。
可此刻他站在镇中学的铁门前,看着铁门栏杆上爬满的锈迹,那锈迹厚得能刮下一层粉末,沾在手指上,是洗不掉的褐色。
看着门内操场边的枯树,树干上刻满了歪歪扭扭的名字,有的名字旁边还画着小小的棺材,才第一次意识到:有些差别,不是热血能填平的,就像这黄土坡上的草,春天长出来,冬天就冻死,年复一年,永远长不成参天大树。
李望推开铁门,铁门轴没上油,发出 “吱呀 ” 的长响,像老人临死前的呻吟。
脚下的土路坑坑洼洼,前两天下过雨,坑里积着浑浊的水,倒映着灰蒙蒙的天,他走得小心翼翼,却还是踩进一个深点的坑,泥水溅到裤腿上,凉得刺骨。
操场的角落,几坨风干的牛粪被风刮得散了形,沾在枯草上,像一块块黑褐色的疤。
靠近教学楼的地方,有个用木板搭的简易篮球架,木板已经开裂,篮筐歪歪扭扭地挂着,网子早就没了,只剩下几根锈铁丝,在风里晃悠。
教学楼是三层红砖房,砖缝里长满了野草,有的野草已经快有半人高,从二楼的窗户缝里钻进去,像是要把这栋楼撑破。
二楼最东边的几扇窗户没有玻璃,只用塑料布钉着,塑料布被风刮得 “哗哗” 响,露出里面黑黢黢的教室。
李望沿着教学楼的墙根走,墙面上满是孩子们的涂鸦,有歪歪扭扭的小人,有写了一半的脏话,还有一个用红漆画的太阳,太阳的边缘已经掉漆,露出里面的黑墙,像一个破了洞的希望。
他找到校长办公室时,门是虚掩着的,从门缝里能看见里面昏黄的灯光。
他敲了敲门,里面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:“进。” 推开门,一股混杂着烟草味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,他看见一个穿着灰布中山装的男人,正趴在掉漆的办公桌上写着什么,男人的头发花白,梳得很整齐,却遮不住头顶的斑秃。
办公桌上的搪瓷杯里,泡着几根发黄的茶叶,杯沿沾着一圈黑垢,杯子旁边堆着一摞 “辍学申请”最上面的一张,字迹歪歪扭扭地写着 “俺娃张二柱,去广东打工,不读书了”。
“是李望老师吧?”
男人抬起头,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,笑起来像块晒干的橘子皮,他的眼睛很浑浊,却能看清里面的疲惫。
“早听说你要来,城里的优秀教师,屈才了啊。”
他起身给李望倒了杯热水,水杯是塑料的,上面印着 “1998 年教师节留念”杯底已经变形,倒水的时候,水顺着杯壁往下漏,滴在办公桌上,留下一圈圈水渍。
李望接过水杯,指尖触到塑料的冰凉,他想说 “我是自愿来的,不委屈”话到嘴边,却被校长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。
“咱们这条件差,你多担待。孩子们基础薄,能认全字,算对加减乘除,就不错了,别指望太多。”
校长说着,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照片,照片已经泛黄,上面是一群穿着旧校服的孩子,站在教学楼前“这是五年前的学生,里面有个叫王磊的,数学跟你带来的那个张骏一样,有天赋,最后还是辍学去挖煤了,去年矿难,没了。”
“没了”
两个字像重锤,砸在李望心上。
他看着照片里王磊的笑脸,那笑脸很灿烂,却像一张薄纸,一撕就破。
他张了张嘴,想反驳,想说起他在省城教过的贫困生,那个叫林浩的孩子,父母是农民工,最后还是考上了重点大学,可看着校长办公桌上堆着的 “辍学申请”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家长签名,他突然没了底气。
那些申请里,有的写着 “家里缺劳力,孩子要去打工”有的写着 “没钱交学费,先停一年”还有一张,只画了一个圈,旁边写着 “俺不识字,娃不去上学了”每一张纸,都像一张绝望的脸,对着他笑。
【旁白】他以为自己是来点亮灯的,却发现这地方的风太烈,连火柴刚划亮就被吹灭,只剩指尖一点烫。
校长把他领到初一(3)班的门口,拍了拍他的肩膀:“这班孩子还算听话,就是基础差,你慢慢教。”
说完就转身走了,脚步很快,像在逃避什么,他的中山装后襟沾着一块煤渍,在灰布上格外显眼。
李望深吸一口气,推开了教室的门,门轴 “吱呀” 响了一声,教室里瞬间安静下来,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他,那些眼睛里没有好奇,没有期待,只有一片麻木,像蒙着一层灰的玻璃,你怎么擦,都擦不干净。
教室里没有暖气,窗户上的玻璃裂着蛛网纹,风从裂缝里灌进来,吹得孩子们的头发乱飞。
第一排靠窗的那个小男孩,头发上沾着稻草屑,他把脑袋埋在臂弯里,肩膀微微发抖,李望走近了才发现,他的棉袄袖子破了个大洞,露出里面的旧棉花,棉花已经发黑,冻得硬邦邦的。
课桌椅是木制的,桌腿歪歪扭扭,大多用铁丝绑着,才能勉强站稳,有的课桌上刻着歪歪扭扭的字“我要去打工”
“读书没用”像一把把小刀子,扎在李望眼里。
孩子们的课本卷着边,纸页发黄,有的还缺了封面,用牛皮纸粘补着,牛皮纸上写着孩子的名字,有的名字被墨水晕开,看不清。
李望走上讲台,讲台的桌面裂着一道大缝,他用手摸了摸,木刺扎得指尖生疼,指尖渗出一点血珠,他悄悄把血珠蹭在裤腿上,不想让孩子们看见。
“同学们好,我是你们的新老师,李望。”
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,可风灌进喉咙,让他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孩子们没有回应,只是呆呆地看着他,有的孩子手里还拿着半截铅笔,笔尖秃得像个小疙瘩,握笔的手指冻得发紫。
有的孩子把冻得发红的手缩在袖子里,指甲缝里沾着泥土,像一个个小黑点。
李望的心沉了沉,他从帆布包里拿出几本崭新的作文本,作文本的封面是天蓝色的,印着小小的太阳图案,他想分给前排的几个孩子,可刚递到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面前,小姑娘就往后缩了缩,小声说:“老师,俺不要,俺妈说,新书容易脏,脏了就没法用了。”
小姑娘的声音很小,却像根针,扎在李望心上,他看见小姑娘冻得发紫的嘴唇,嘴唇上裂着几道小口子,有的口子还渗着血。
看见她怀里那本用了一半的旧本子,纸页上的字迹密密麻麻,连缝隙里都写满了字,有的字被橡皮擦得发白,又重新写上,像在跟命运较劲。
“这是给大家的,每个人都有,脏了没关系,老师再给你们买。”
李望把作文本放在讲台上,声音比刚才大了点,可孩子们还是没动,只是互相看了看,眼神里满是犹豫,在他们眼里,新书不是 “礼物”是 “负担”是怕弄坏了赔不起的 “宝贝”。
最后排的一个小男孩,偷偷用手指碰了碰作文本的封面,又很快缩了回去,像怕被烫到一样。
【旁白】:他后来才明白,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,“希望” 是个奢侈品,就像城里孩子随手丢的铅笔,在这里,却要被攥在手里,藏在怀里,怕一不小心就丢了。
那天的第一节课,李望没讲奥数,没讲作文,只讲了 “1+1=2”讲了 “太阳从东边升起”讲了 “外面的世界有高楼,有火车,有能让梦想飞起来的大学”。
他讲得很投入,手舞足蹈地描述着火车的样子,描述着大学的图书馆,可看着孩子们麻木的眼神,他知道,那些话像撒在石头地上的种子,很难发芽,甚至连生根的机会都没有。
下课铃响的时候,李望觉得嗓子干得发疼,像有无数根小刺在扎。
他收拾好教案,刚走出教室,就看见操场的角落里,蹲着一个瘦小的身影。
那身影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校服,校服的领口磨破了,露出里面的旧内衣,内衣是灰色的,看不出原来的颜色。
裤子短了一截,露出脚踝,脚踝冻得通红,像两个小萝卜。
李望走过去,才看清是个男孩,正蹲在水泥地上,用一根捡来的半截铅笔头,在地上写着什么。
水泥地是冷的,男孩的膝盖上放着一块破布,布上沾着泥土,他时不时地用破布擦一擦水泥地,像是怕弄脏了算式。
男孩的手指冻得发紫,指尖还沾着泥土,可他写得很认真,眉头皱着,像在解一道天大的难题,哈气暖手的时候,白色的雾气在他眼前散开,又很快被风吹走。
李望凑过去看,地上写着的是奥数题,是他昨天在省城准备的例题,难度不算低,需要用辅助线和方程组才能解出来,没想到这个镇里的孩子,竟然在琢磨。
男孩似乎察觉到了什么,猛地抬起头,眼里满是警惕,像只受惊的小兽,手里的铅笔头攥得更紧了,几乎要把铅笔头捏碎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李望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,他怕吓着这个孩子,他慢慢蹲下来,和男孩保持一样的高度,这样不会让男孩觉得有压迫感。
男孩没说话,只是把那半截铅笔头往身后藏了藏,眼神里的警惕又多了几分。
李望看见他身边的地上,放着一张从垃圾桶里捡来的试卷,试卷的正面是语文题,上面画着很多红叉,背面空白处,密密麻麻写满了算式,字迹歪歪扭扭,却很工整,有的算式写错了,用橡皮擦了又写,纸页都被擦破了,露出里面的纤维。
“我叫李望,是你们的新老师。”
李望从口袋里掏出一支新铅笔,是他特意带来的,笔杆是红色的,上面印着卡通小熊的图案,他把铅笔递过去:“这个给你,写题方便,不用在地上写了,冷。”
男孩盯着那支铅笔,眼睛里闪过一丝渴望,那渴望像一点火星,在黑暗里亮了一下,可很快又暗了下去。
他摇了摇头,说:“俺不要,俺爸说,别人的东西不能随便要,要了会欠人情。”
“这不是别人的东西,是老师给你的,不用欠人情。”
李望把铅笔塞到男孩手里,男孩攥着笔的手青筋凸起,却不敢抬头,他的肩膀微微发抖,不知道是冻的,还是怕的。
李望又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,笔记本的封面是绿色的,上面印着 “好好学习,天天向上”他翻开第一页,写上 “张骏” 两个字 , 他刚才在花名册上见过这个名字,成绩不算好,语文和英语都不及格,可数学那一栏,总是画着勾,有的勾还被老师画得特别粗。
“你叫张骏,对吗?”
他把笔记本递给张骏,“以后写题,就用这个本子,把你会的题都写在上面,老师帮你看。”
张骏接过笔记本,指尖蹭过崭新的纸页,纸页发出 “沙沙” 的轻响,他突然红了眼眶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没掉下来。
他小声说:“李老师,你别对我好,” 张骏终于抬头,眼里蒙着层雾,那雾像一层薄冰,冻着他的眼泪,“我爸说,读书是白费钱,早晚要去打工的,俺哥就是,去年去深圳,在流水线上,手被机器夹了,现在还没好。”
李望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,疼得他喘不过气,他想说 “读书不是白费钱”想说 “你这么聪明,一定能考上大学,不用去流水线”可看着张骏眼里的雾,看着他冻得发紫的手指,他突然说不出口 , 他知道,在 “没钱”“没出路”“哥哥工伤” 的现实面前,所有的鼓励,都显得苍白,像一张一捅就破的纸。
【旁白】:张骏攥着笔没说话,李望后来才懂,那支笔在他手里不是希望,是怕握不住就碎了的 “奢侈品”。
在这个镇子里,大多数孩子的命运早就被注定:读完初中,就跟着父母去南方打工,在流水线上熬到成年,手指被机器夹了,就回家养伤,养好了再去。
没被夹伤的,就熬到三十岁,娶个同样在流水线上打工的女人,生个孩子,让孩子重复自己的生活。
像张骏这样,还在琢磨奥数题的孩子,是异类,是被嘲笑的 “书呆子”是家长嘴里 “不切实际的货”也是李望心里,唯一的光,可这光,太暗了,太弱了,随时都可能被风吹灭。
傍晚的时候,李望回到自己的宿舍 , 一间不足十平米的小房子,在教学楼的最西边,窗户对着操场的枯树。
墙壁上糊着旧报纸,报纸已经发黄,上面的日期还是五年前的,有几处报纸已经脱落,露出里面发黑的墙皮,墙皮上长着霉斑,像一块块黑褐色的疤。
屋里只有一张铁架床,床垫是用稻草铺的,稻草已经发黄,有的地方还露出了床板。
一张掉漆的木桌,桌腿用砖头垫着,才能勉强放平。
一个煤炉,煤炉里的火已经快灭了,只剩下一点红炭,在黑暗里发着微弱的光,屋里冷得像冰窖,李望呼出的气都能看见白色的雾气。
他刚把行李放下,就听见办公室外传来窃窃私语的声音,是几个家长的声音,带着方言的腔调,很刺耳。
他走到门口,把门缝留得大一点,能看见外面站着三个女人,都穿着厚厚的棉袄,棉袄上沾着泥土,其中一个女人叉着腰,是张骏的邻居王婶,另一个女人翻着白眼,是班里孩子刘壮的妈,还有一个女人低着头,手里攥着一个布包,是班里孩子李小梅的奶奶。
“你看见没?城里来的那个李老师,还给张骏买笔买本子,真是闲的!”
王婶的声音尖细得像指甲刮过玻璃,她往地上吐了口唾沫,张骏他爸都说了,明年就让他去打工,给他哥凑医药费,买那些东西有啥用?
还不是浪费钱!
“就是,咱娃能认全字就不错了,还教啥奥数?那玩意儿能当饭吃?”
刘壮妈翻着白眼,声音里带着不屑,我家壮壮说了,李老师上课讲火车,讲大学,净说些没用的,还不如教他怎么算账,以后去工地打工,别被人坑了!
“我家小梅也说了,老师给她新书,她不敢要,怕弄脏了赔不起。”
李小梅的奶奶低着头,声音很小,却像一根针,扎在李望心上,俺家穷,买不起新书,老师要是只对张骏好,俺家小梅…… 俺家小梅就不去上学了,省得丢人。
家长的话像冷雨,砸在李望的理想上,原来 “改变命运” 这四个字,在有些人眼里,连一顿饱饭都不如。
李望站在门后,手指攥得发白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渗出一点血珠,他想出去跟家长解释,想告诉她们,张骏是个有天赋的孩子,不该被埋没,想告诉她们,奥数不是没用的,大学不是遥远的,可他的脚像被钉在地上,挪不动。
他知道,在这些家长眼里,“公平” 不是 “每个孩子都有机会”而是 “每个孩子都一样差”谁也别想出头,谁也别想打破这 “安稳” 的命运 , 哪怕这 “安稳”是用孩子的梦想和未来换来的。
他悄悄从门缝里往外看,看见张骏缩在办公室的墙角,背对着他,手里攥着那支红色的铅笔,正往校服的内袋里塞。
张骏的动作很轻,像在藏一件偷来的东西,他的肩膀微微发抖,校服的内袋已经破了个洞,他塞了好几次,铅笔才塞进去,指尖蹭得笔杆发灰,留下一道黑色的印子。
李望看着那道印子,突然觉得心里的那点热乎气,被风刮得一干二净,只剩下冷,从脚底往上爬,冻得骨头疼,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声音,“嗒嗒嗒”,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妥协敲丧钟。
【旁白】那天晚上,李望在冷得像冰窖的宿舍里,把带来的辅导资料一页页翻开,又一页页合上。
辅导资料的纸页很新,带着油墨的香味,可这香味在满是霉味的宿舍里,显得格格不入。
他想起省城的学生,想起王晨,那个父母是农民工的孩子,每次上课都坐在第一排,眼睛亮得像星星。
想起省城的教室,暖气开得很足,孩子们穿着干净的校服,手里拿着崭新的课本。
想起校长说的 “别指望太多”想起家长说的 “奥数不能当饭吃”想起张骏眼里的雾,想起那支被藏进内袋的铅笔。
他突然觉得,自己像个迷路的孩子,抱着一堆没用的 “理想”站在一片黑暗里,不知道该往哪走。
风从窗户的缝隙里灌进来,吹得旧报纸哗哗响,像在笑他的不自量力,又像在哭那些被埋没的希望,哭王磊的矿难,哭张骏哥哥的断手,哭那些还没来得及发芽就被冻死的梦想。
李望从包里拿出一个保温杯,是母亲给他买的,不锈钢的,上面印着 “平安” 两个字。
他想倒点热水喝,却发现杯子里的水早就凉了,凉得像冰。
他走到煤炉边,想添点煤,却发现煤桶里只剩下几块碎煤,碎煤上还沾着泥土,他把碎煤放进煤炉,用火柴点了好几次,才勉强燃起一点火苗,火苗很小,像一点微弱的希望,在黑暗里晃悠。
他蹲在煤炉边,看着微弱的火苗一点点变小,最后变成一堆红炭,像他心里的那点理想,快要灭了。
他想起张骏在水泥地上写题的样子,想起他冻得发紫的手指,想起他哈气暖手时的白色雾气,想起他说 “我爸说读书是白费钱”突然鼻子一酸,眼泪掉了下来,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,溅起一小点灰尘,灰尘在红炭的光里飞舞,像一个个破碎的梦想。
他掏出手机,想给省城的同事打个电话,想说说这里的情况,想听听鼓励的话。
他翻到同事小陈的号码,小陈是他的大学同学,一起在省实验中学教书,小陈曾说 “望子,你要是去了镇里,撑不下去就回来,咱还一起教林浩他们”。
可他看着手机屏幕,又把手机关了,他怕同事问 “你还好吗”怕自己说 “我不好”怕承认自己的理想,在现实面前,这么不堪一击,怕承认自己当初的豪言壮语,现在看来像个笑话。
他把手机放在木桌上,手机屏幕映出他的脸,脸色苍白,眼里满是疲惫,像老了好几岁。
他想起出发前,母亲给他收拾行李,母亲一边叠衣服,一边哭:“望子,咱不去行不行?妈知道你想帮孩子,可咱也得顾着自己啊。”
他当时拍着母亲的手说 “妈,我没事,我能行”可现在,他连给母亲打个电话的勇气都没有,他怕母亲听出他声音里的哭腔,怕母亲担心。
夜深的时候,风更烈了,吹得窗户 “哐当” 响,像有人在外面敲门。
李望躺在床上,裹着厚厚的被子,被子是母亲给他缝的,里面的棉花很足,可他还是觉得冷,冷得浑身发抖。
他想起白天给张骏的笔记本,想起自己在扉页上写的 “张骏” 两个字,突然觉得那两个字像两块石头,压在他心上,压得他喘不过气。
他不知道,自己能不能帮张骏守住那点希望,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,点亮一盏灯,更不知道,自己会不会像那堆红炭,最后连一点温度都留不下来。
他翻了个身,看见窗外的月亮,很圆,却很凉,像一块冰,挂在天上。
月亮照在镇中学的操场上,照在张骏白天写题的那块水泥地上,照在那扇掉了漆的铁门上,照在操场边的枯树上,把一切都染成了冷白色,像一幅没有生气的画。
他闭上眼睛,脑子里全是张骏的样子,全是家长的议论,全是这片土地的贫瘠和麻木,他看见张骏在流水线上打工,手指被机器夹了,鲜血直流。
看见王磊在煤矿里,被塌方的石头砸中,再也没出来。
看见那些孩子,一个个辍学,一个个走向流水线,走向煤矿,走向和他们父母一样的命运。
【旁白】黑暗里,李望的呼吸很轻,轻得像怕惊醒什么。
他知道,明天太阳还会从东边升起,还会有孩子带着麻木的眼神走进教室,还会有家长在背后议论,还会有无数的现实,像风一样,刮着他的理想。
他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多久,不知道那支红色的铅笔,能不能在张骏手里,写出不一样的未来。
他只知道,今晚过后,他的 “光辉起点”已经蒙了一层暗尘,这暗尘不是黄土,是现实的残酷,是命运的冰冷,是他心里那点坚信的动摇,擦不掉,也吹不散,只会越积越厚,最后把他的理想,埋进深深的黑暗里。
李望在心里对自己说:“再坚持一下,哪怕只有一个孩子,也要帮他走出去。”
可这话像句自我安慰的谎言,连他自己都不信。
他知道,在这片土地上,一个人的力量太渺小了,像一滴水,掉进滚烫的油里,连一点声音都没有,就消失了。
他想起校长说的王磊,那个和张骏一样有天赋的孩子,最后还是没逃过命运的安排,他不知道张骏会不会也是这样,不知道自己会不会成为那个 “曾经努力过,却还是没能留住希望” 的人。
夜深了,镇子里静得能听见狗叫,狗叫声很远,很凄凉,像在哭。
能听见风刮过野草的声音“沙沙” 响,像在说 “没用的,没用的”。
能听见自己的心跳,很沉,很重,像在为即将到来的妥协和失望,提前哀悼。
李望知道,他的支教生活,才刚刚开始,而那些黑暗和痛苦,也才刚刚开始,他以为的 “光辉起点”其实是 “理想生锈” 的开始,是他一步步被现实同化,一步步变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人的开始。
他只是不知道,这一天,来得这么快,这么痛,痛得他连呼吸都觉得疼。
他伸出手,摸了摸身边的辅导资料,资料上的油墨味还在,可他却觉得那味道像在嘲笑他。
他想起自己在省城写的教案,上面写着 “让每个孩子都能发光”现在看来,那行字像一个讽刺,刺得他眼睛疼。
他把脸埋在被子里,不敢再想,不敢再看,只能任由黑暗把自己包裹,任由寒冷把自己冻僵,任由痛苦在心里蔓延,他知道,明天醒来,他还要面对那些麻木的眼神,还要面对那些刺耳的议论,还要面对那个快要熄灭的理想,可他不知道,自己还有没有勇气,再坚持下去。
【旁白】当理想的火种遇到现实的寒风,最先熄灭的,往往不是火种本身,而是人心里的那点坚信。
李望带着满腔热血来到镇中学,以为能改变命运,却在第一天,就被环境的贫瘠、家长的麻木、孩子的绝望,浇了一头冷水。
那支红色的铅笔,是他给张骏的希望,也是他给自己的希望,可他不知道,这希望在现实面前,有多脆弱,多容易碎,像冬天里的冰,一碰就裂,像风里的火苗,一吹就灭。
而张骏藏在怀里的笔,不仅藏着他对知识的渴望,更藏着他对现实的恐惧,他怕这希望是假的,怕自己握不住,最后连一点念想都没有,怕自己像哥哥一样,只能在流水线上熬日子,怕自己像王磊一样,连看见山外面太阳的机会都没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