辽阳城，兵备道衙门的后花园里，张琏正惬意地躺在竹椅上，眯着眼，享受着树荫下难得的清凉。
一名美貌侍婢跪在一旁，小心翼翼地为他剥着冰镇过的葡萄。另一名小厮则轻轻打着扇。
自年初以来，他感觉顺心了不少。虽然一直没能彻底整垮李成梁，但靠着持续不断的刁难和物资克扣，险山堡想必日子极不好过，那李成梁定然是焦头烂额。
想到此处，他嘴角不由露出一丝得意的笑容。只要严阁老还在位一天，他张琏在这辽东，就始终能压方逢时和李成梁一头。
“老爷，老爷！”心腹师爷连滚带爬地冲进花园，脸色煞白，汗珠顺着鬓角往下淌，也顾不得礼仪，声音颤抖得变了调，“京……京城……八百里加急……传来的消息！”
张琏不满地皱起眉头，斥道：“慌什么？天塌下来了不成？是北虏又入寇了，还是哪里闹了民变？”
师爷噗通一声跪倒在地，双手将一份抄录的邸报高高举起，声音带着哭腔：“不……不是……是……是阁老……严阁老……他……他被皇上勒令……致……致仕还乡了！‘小阁老’……严世蕃……被……被逮拿下狱了！”
“什么？！”张琏如同被一道霹雳当头击中，猛地从竹椅上弹了起来，动作之大，差点将旁边的茶几带翻。他一把夺过那份邸报，双手剧烈地颤抖着，眼睛死死盯着上面的文字，仿佛要将纸面瞪穿。
“……上以嵩年老，世蕃贪横，诏令嵩致仕，驰驿归……逮世蕃下诏狱，案治……”
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，狠狠砸在他的心口。致仕？下狱？这怎么可能？！权倾朝野二十载，门生故吏遍布天下的严阁老，怎么会……怎么会突然就倒了？！
他感觉一阵天旋地转，眼前的景物开始模糊，耳朵里嗡嗡作响。那侍婢的惊呼，师爷的哭泣，似乎都变得极其遥远。严嵩倒了，他张琏最大的靠山，没了！这些年，他仗着严党的势，在辽东做了多少事情？克扣了多少粮饷？构陷了多少不听话的官员？尤其是对方逢时，对李成梁……
完了！全完了！
一股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，让他几乎无法呼吸。他仿佛已经看到，方逢时那冷厉的眼神，看到李成梁提着滴血的刀向他走来，看到朝廷锁拿他的缇骑……
“噗——”一口鲜血猛地从张琏口中喷出，溅在手中的邸报上，晕开一片刺目的红。他身体晃了晃，直挺挺地向后倒去，重重摔在地上，不省人事。
“老爷！”
“东翁！”
花园里顿时乱作一团。
—
几乎在同一时间，辽东巡抚衙门。
方逢时手中也拿着同样内容的邸报抄本。他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，但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，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，翻涌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光芒。他反复看了三遍，才缓缓将邸报放在书案上，长长地、无声地舒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多年的浊气。
严嵩，终于倒了！
他立刻意识到，这是一个翻天覆地的信号！大明朝堂的格局，将为之剧变！而他，以及他暗中扶持的李成梁，一直被视为与严党不对付的势力，终于迎来了转机！
“来人！”方逢时沉声喝道。
一名亲信幕僚应声而入。
“立刻备马！不，备车！本官要立刻出城，去险山堡！”方逢时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急切。
幕僚愣了一下，险山堡路途不近，巡抚大人何事如此匆忙？但他不敢多问，连忙躬身应道：“是，大人！”
巡抚的马车在精锐亲兵的护卫下，以最快的速度离开了辽阳城，直奔险山堡方向。方逢时坐在微微颠簸的马车里，手指轻轻敲击着膝盖，心潮澎湃。他需要第一时间见到李成梁，必须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，并且，要点醒他！
—
险山堡，校场。
李成梁正看着士卒们操练新的合击阵型，李平胡在一旁大声呼喝着纠正动作。虽然物资依旧匮乏，但堡内的士气并未消散，反而有种愈挫愈强的坚韧。
一骑快马冲破烟尘，直入堡内，马上的巡抚亲兵甚至来不及等马停稳就跳了下来，疾步跑到李成梁面前，低声禀报了几句。
李成梁脸色微变，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方巡抚突然亲至？所为何事？难道是张琏又出了什么更毒辣的新招？
他不敢怠慢，立刻命人打开堡门，自己整理了一下衣甲，快步迎了出去。
方逢时的马车直接驶入了堡内，在签押房前停下。车门打开，方逢时不等随从搀扶，自己一步踏出。他目光锐利地扫过堡垒内部，看到虽然简陋却井然有序的景象，看到那些士卒眼中并未熄灭的斗志，心中暗暗点头。
“抚台大人突然驾临，卑职未能远迎……”李成梁上前行礼。
方逢时一把扶住他的手臂，打断了他的客套话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，声音压抑着激动，却又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：“成梁，进去说话！”
两人迅速进入签押房，方逢时示意亲兵在外面守候，不得让任何人靠近。
房门关上，隔绝了外面的声音。方逢时转过身，看着李成梁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京城传来消息，严嵩——倒了！”
李成梁浑身剧震，瞳孔骤然收缩，仿佛没听清一般，下意识地反问：“……倒了？”
“倒了！”方逢时重重说道，“致仕还乡，严世蕃下狱！圣意已决！”
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，猛地冲上李成梁的头顶，让他瞬间有些晕眩。严嵩……那个如同阴云般笼罩在朝堂之上，其党羽爪牙如同毒蛇般缠绕在辽东，让他和李成梁屡屡受制、几近窒息的庞然大物……就这么……倒了？！
他感觉胸口那块压抑了多年、几乎已经习惯了的巨石，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狠狠撬动了一下，裂开了一道缝隙！眼前仿佛有刺目的阳光，穿透了浓密的乌云，照射下来。
方逢时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，上前一步，声音压得更低，语气无比严肃：“成梁，蛰伏多年，潜龙或可出渊矣！”
李成梁猛地抬头，看向方逢时，眼中闪烁着激动和难以置信的光芒。
但方逢时紧接着的话，如同一盆冷水，浇在了他刚刚燃起的心头火上：“然！新局伊始，祸福难料，更需谨慎！”
他紧紧盯着李成梁的眼睛：“严嵩虽去，但其党羽遍布朝野，树大根深，绝不会甘心失败，必会疯狂反扑，寻找一切机会报复！而新任首辅徐阶，乃至可能得势的高拱等人，也绝非易与之辈，他们需要的是能做事、肯听话的臣子，而非难以掌控的悍将！此刻，一步踏错，便是万丈深渊！”
李成梁沸腾的血液渐渐冷却下来，他深吸了几口气，强迫自己从巨大的震惊和短暂的狂喜中清醒。他明白了方逢时的意思。严嵩倒台是机会，但更是险境！以前的敌人是明确的张琏和其背后的严党，现在，敌人可能隐藏得更深，局势也更加错综复杂。
“卑职……明白。”李成梁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，他对着方逢时深深一揖，“多谢抚台大人提点！”
方逢时见他如此快便冷静下来，眼中闪过一丝赞赏，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明白就好！稳住险山堡，练好你的兵，静观其变。真正的风浪，或许才刚刚开始。”
方逢时没有久留，交代完毕后，便匆匆乘车离开，他需要坐镇辽阳，应对因严嵩倒台而必然引发的辽东官场震荡。
送走方逢时，李成梁独自一人，再次登上了险山堡最高的烽火台。
他遥望着南方，那是京城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