雨停了，但空气里还汪着水汽，湿漉漉的，像是永远也拧不干。
村子从连日的阴霾里探出头，恢复了些许生气，但于我却像是隔了一层毛玻璃，看什么都模糊，都遥远。
家里的日子，依旧是那口熬着的、没什么滋味的粥。爸的鼾声，妈的叹息，还有弟弟偶尔顶嘴后被呵斥的哭闹，这些声音填充着屋子，却填不进我心里那个突然空出来的大洞。
那个洞里，装着血的颜色，装着骨头碎裂的闷响，装着雨水冲刷泥土的腥气。
我开始害怕一些以前从不留意的东西。比如妈妈拎着菜刀在砧板上剁猪草，那“咚咚”的声响会让我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。比如看到路边死掉的老鼠，那僵硬的、再也不会动的样子，会让我胃里一阵翻搅。
但我更怕的，是别人看我的眼神。
我变得格外留意大人的对话，尤其是当他们提起刘老赖，提起那片竹林的时候。我会装作玩泥巴，或者低头捡石子，耳朵却竖得尖尖的，捕捉着每一个字眼，每一个语气。我怕从他们脸上看到一丝一毫的怀疑。
没有。一次也没有。
他们说起他，就像说起一件被丢弃的破烂家具，语气里带着厌烦，或者一点点的幸灾乐祸。“死了干净”，“报应”，这样的话，我听过不止一次。
一种荒谬的感觉，在我心里慢慢滋生。那个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的秘密，在别人眼里，轻飘飘的，像一阵风就能吹走的灰尘。
那天，表妹来了。她比我大五岁，住在邻村，偶尔会来找我玩。她神秘兮兮地拉着我，钻进堆放杂物的里屋，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。
“姐，给你看个好东西。”她眼睛亮晶晶的，带着一种做坏事的兴奋。
我接过那东西，沉甸甸的，硬邦邦的。打开报纸，里面是一本皱巴巴的、封面模糊的杂志。翻开一看，里面是些没穿衣服的男人和女人，纠缠在一起，做出各种奇怪的姿势。图片粗糙，色彩俗艳。
我的心猛地一跳，脸上有些发烫。这不是我第一次模糊地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的事，但这么直白地看到，还是头一回。
“哪儿来的？”我低声问，喉咙有点干。
“我姐藏的，我偷拿的。”表妹得意地笑，指着图片，“你看，他们就是这样，才会有小娃娃。”
我看着那些图片，看着那些扭曲的身体和表情，心里头那股火辣辣的感觉又来了，但这次，混杂着一种说不清的恶心和……好奇。我想起了刘老赖压在我身上时，那股令人作呕的臭气，和他急不可耐解裤腰带的手。
这些东西，和图片上这些，是一样的吗？
“他们说，女人这里，”表妹指了指自己的胸口，又指了指图片上女人隆起的，“男人就喜欢碰这里。”
我盯着那图片，没说话。脑海里闪过的，却是魏老师——那个新来的、用着贵手机的英语老师。他翻后空翻时，不小心露出的那截紧实的、白皙的腰腹。他的手，握着粉笔时，骨节分明，很好看。
这两种感觉猛烈地冲撞着。一边是刘老赖带来的、带着血腥味的肮脏和恐惧；另一边，是一种模糊的、带着禁忌感的吸引力，像黑暗中悄然探出的藤蔓。
我把杂志合上，塞回表妹手里，语气故作平淡：“没什么好看的，丑死了。”
表妹撇撇嘴，把杂志重新包好，藏进口袋：“你不懂。”
她蹦蹦跳跳地出去了。我一个人留在昏暗的杂物间里，空气中漂浮着陈年谷物的味道和淡淡的霉味。我靠在冰冷的土墙上，慢慢滑坐到地上。
心里乱糟糟的。那些图片，魏老师的手，刘老赖的血，还有表妹那句“男人就喜欢”……它们像一堆杂乱无章的碎片，在我脑海里旋转，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形状。
但我模模糊糊地感觉到，我好像触碰到了某个世界的边缘。这个世界，和我以前知道的，不一样。它不那么干净，带着欲望和危险，像一片藏着陷阱的沼泽。
而我，好像已经一只脚踏了进去。
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那股洗不掉的血腥味，混合着这杂物间的霉味，还有一种从我自己身体内部生发出来的、陌生的躁动。
我低下头，看着自己摊开的手掌。这双手，割过草，也杀过人。
它们看起来，还是七岁孩子的手，小小的，带着一点点婴儿肥。
可我知道，里面住进了一个东西。一个别人看不见，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东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