城南的火光与浓烟,如同一头挣扎咆哮的巨兽,将半边天幕染成了触目惊心的赭红色。凄厉的呼喊、金铁的碰撞、梁木断裂的巨响,隔着数里之遥,依旧清晰可闻,仿佛是为这座风雪中的神都,奏响了一曲混乱而狂暴的交响。
而在这片喧嚣的背景之下,一道孤寂的身影,正逆着人流,迎着风雪,走向与那片火海截然相反的方向。
林渊头戴一顶宽大的斗笠,身上穿着一件浆洗得发白的灰色僧袍,肩上挑着一担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经文。他低着头,步履沉稳,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雪上,留下一个清晰而深刻的脚印,旋即又被新的落雪所覆盖。
寒风卷着雪沫,抽打在他的斗笠上,发出“沙沙”的轻响。他能感受到身后那场由自己亲手点燃的大火所带来的灼热气浪,更能想象出此刻陈惊天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。
他的心中,却是一片冰冷的平静,宛如脚下这片被冰雪封冻的大地。
白马寺的火,是为陈惊天而燃。那冲天的浓烟,是蒙蔽全城目光的屏障。当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一头被逼入绝境、疯狂挣扎的困兽时,他这匹真正的孤狼,早已脱离了猎犬的视线,悄然来到了真正的猎场。
静心庵。
随着他越走越远,身后的喧嚣也渐渐被风雪声所吞噬。眼前,一座掩映在苍翠松柏间的别院,出现在了山道的尽头。
与想象中戒备森严的堡垒不同,静心庵的门面,显得格外清幽雅致。朱红色的院墙并不算高,墙头覆盖着皑皑白雪,几株红梅探出墙来,在风雪中傲然绽放,宛若雪地里燃烧的火焰。院门之上,悬挂着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,上书“静心庵”三字,笔法娟秀,透着一股出尘的静谧。
若非事先知晓,任谁也无法将这样一处清修之地,与一座囚禁着朝廷重犯、由皇帝心腹亲自掌管的牢笼联系在一起。
然而,林渊的目光,却瞬间捕捉到了那份静谧之下的森然杀机。
庵门前,没有披甲执锐的禁军,只有两名身穿青色尼袍的“女尼”。她们手持扫帚,看似在清扫门前的积雪,但她们站立的方位,却隐隐成犄角之势,可以同时封锁住所有进出的角度。她们的呼吸悠长而平稳,眼神看似低垂,余光却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四周。握着扫帚的手,骨节粗大,虎口处布满了厚实的老茧。
那不是念经诵佛的手,而是常年握持兵器的手。
林渊的心中,冷笑一声。
曹化淳,果然名不虚传。竟能想出用这些武功高强的女子,来伪装成尼姑,作为第一道防线。这样的伪装,足以让任何心怀不轨的江湖草莽,在踏入此地的瞬间,便放松警惕,从而付出生命的代价。
他没有丝毫的迟疑,挑着担子,径直朝着庵门走去。
“站住。”
在他距离庵门还有十步之遥时,其中一名“女尼”开口了,声音清冷,不带一丝情感。
林渊停下脚步,抬起头,露出了斗笠下一张平凡无奇的脸。那是他早已准备好的人皮面具,一个四十余岁,面带风霜之色的中年僧人。
“阿弥陀佛。”林渊双手合十,对着二人行了一礼,“贫僧法号‘静尘’,乃是城中大悲寺的僧人。奉方丈之命,前来为太后寿诞祈福法会,送上新抄录的《妙法莲华经》一百卷。”
说着,他将肩上的担子轻轻放下,掀开了油布的一角,露出了里面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经卷。
那两名女尼交换了一个眼神,其中一人上前一步,仔细地检查着那些经卷,甚至还取出一卷,翻看了几页,确认无误后,才点了点头。
另一人则依旧紧紧地盯着林渊,目光如刀,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。
“大悲寺?为何事先未曾接到通报?”她冷冷地问道。
“回禀师太。”林渊的语气,依旧恭敬而平和,“此乃方丈临时起意,想为太后娘娘增添福泽。因事出突然,未来得及通报,还望师太行个方便,容贫僧将经文送至知客堂即可。”
他的说辞,天衣无缝。
太后寿诞在即,各处寺庙进献经文,本就是常理。临时起意,更显虔诚。
那女尼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权衡。
就在这时,庵内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庵门从内被打开,一个同样身穿青色尼袍,但气质明显不同的中年女尼走了出来。她的面容白净,眼神锐利,太阳穴微微鼓起,显然是内家高手。
“何事在此喧哗?”她看了一眼林渊,又看了看地上的经卷,皱眉问道。
“主管师太。”先前盘问的女尼连忙躬身行礼,“此人自称是大悲寺僧人,前来进献经文。”
那主管师太上下打量了林渊一番,眼神中充满了审视与怀疑。
“城南方向,火光冲天,想必你也看到了吧?”她忽然开口问道,问题却与经文毫不相干。
“贫僧一路行来,确有听闻,似乎是白马寺不慎失火。”林渊的脸上,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之色,“千年古刹,毁于一炬,实乃我佛门之不幸。阿弥陀佛。”
他的表情,他的语气,没有一丝一毫的破绽。
那主管师太紧紧地盯着他的眼睛,似乎想从中看出些什么。但林渊的眼神,平静得如同一口古井,只有僧人应有的慈悲与淡然。
许久,她才缓缓点了点头。
“既然是为太后祈福,那便进来吧。”她侧过身,让开了道路,“将经文送到偏殿的藏经阁,自会有人接收。记住,庵中乃是清净之地,不得随意走动,送完经文,即刻离去。”
“多谢师太。”
林渊再次行礼,挑起担子,迈步走进了那扇看似清幽,实则通往地狱的庵门。
在他身后,庵门“吱呀”一声,缓缓关闭,隔绝了外界的风雪,也隔绝了所有的生机。
踏入院内的瞬间,林渊便感觉到,至少有十几道隐晦而锐利的目光,从四面八方的暗处,落在了自己的身上。
他目不斜视,跟随着一名引路的小尼姑,穿过前院的庭院。
庭院中,打扫的,修剪花枝的,擦拭栏杆的,皆是尼姑。她们一个个低眉顺目,仿佛潜心于手中的活计。但林渊却能清晰地感觉到,她们每一个人的气息,都绵长而有力,行走坐卧之间,下盘稳固,暗合章法。
更让他心头一凛的是,空气中,除了淡淡的梅花香气和若有若无的檀香味,还夹杂着一丝极难察觉的,铁器与草药混合的特殊气味。
那是常年保养兵刃,和涂抹伤药才会留下的味道。
这座静心庵,根本就不是什么尼姑庵。
这里,是曹化淳麾下那支“净军”的巢穴!
林渊的心,沉静如水。他一边走,一边飞快地将眼前的景象,与了尘给他的那份地图,一一对应。
前殿、钟楼、鼓楼……位置都对得上。
但地图上标注的那些暗哨,却增加了一倍不止。巡逻的队伍,也比图上所示,更加频繁和密集。
赵衍和曹化淳,果然已经在这里,布下了一张天罗地网。
他们自以为算无遗策,只等着自己这只愚蠢的飞蛾,前来投火。
穿过前殿,来到一处岔路口。
引路的小尼姑指着左边一条通往后院的青石小径,说道:“沿着此路前行,尽头便是藏经阁。师父请自便。”
说罢,她便转身离去,没有丝毫的停留。
林渊站在原地,看了一眼那条小径。他知道,那是一个陷阱。真正的藏经阁,或许就在那里,但那也一定是防备最森严的地方,是曹化淳为他准备好的主战场。
他的目光,越过殿宇的飞檐,望向了庵堂的最深处,那片被云雾笼罩的后山。
根据地图,雪儿被囚禁的地方,就在那里。
他没有走向左边的小径,而是挑着担子,径直朝着通往后殿的方向走去。
他要做的,不是按照敌人写好的剧本,去闯那个所谓的藏经阁。他要在这张棋盘上,走出自己的棋路!
“站住!”
他刚走出没几步,一声厉喝,便从身后传来。
先前在门口遇到的那位主管师太,不知何时,已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他的身后,脸色阴沉如水。
“我不是告诉过你,让你去藏经阁吗?”她的声音,不再有丝毫的掩饰,充满了冰冷的杀意,“你,到底是什么人?”
四面八方,数十名手持利刃的“女尼”,从各个角落里涌现出来,将林渊团团围住,彻底封死了他所有的退路。
凛冽的杀气,瞬间弥漫了整个庭院。
林渊缓缓地,将肩上的担子,放在了地上。
他抬起手,摘下了头上的斗笠,露出了那张狰狞的青铜恶鬼面具。
“我?”
他的嘴角,勾起一抹残忍的弧度,声音低沉而沙哑,仿佛来自九幽地府。
“我是来送你们……上西天的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