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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

杜飞站在镜子前,手里攥着那个小小的、印着洋文标签的玻璃瓶,触手冰凉。这是他今早特意绕了两条街,在一家看起来颇为时髦的百货店里买的发胶。店伙计信誓旦旦地说这是上海滩如今最时兴的款式,能定住狂风暴雨。杜飞倒不求能定住风雨,他只求能定住自己这头从来不服管束、肆意张扬的乱发。

镜子里的青年,穿着一件崭新的、浆洗得有些发硬的浅蓝色条纹衬衫,纽扣一丝不苟地一直扣到最顶端那一颗,勒着喉咙,有些呼吸不畅。他平时最讨厌这种束缚,他的衬衫领口总是随意地敞着,最上面两颗扣子形同虚设。但何书桓不是这样的。何书桓的衬衫总是洁白挺括,纽扣严谨地扣到下颌,配上他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和永远从容不迫的神情,活脱脱就是从画报里走出来的绅士。

而如萍,她看何书桓的眼神……

杜飞甩甩头,不愿再去细想那眼神里他读不懂却又莫名心悸的意味。他深吸一口气,拧开发胶盖子,挖出一大块透明粘腻的膏体,笨拙地往头上抹去。他学着记忆中何书桓的样子,用梳子一遍又一遍地将原本毛躁蓬乱的头发向后梳去,试图抚平每一根不听话的发丝。过程并不顺利,发胶黏住了梳子,也黏住了他的手指,额前有几撮头发顽固地翘着,似乎是在抗议这突如其来的规训。忙活了半天,镜子里的人总算勉强有了个齐整的形状,头发光溜溜地贴着头皮,露出一个过于开阔的额头,看起来……有点陌生,有点滑稽,但确实,少了几分往日的毛躁。

“对,就是这样,斯文,体面。”杜飞对着镜子,扯出一个练习过的笑容,试图模仿何书桓那温和又带着距离感的嘴角弧度。可惜他的五官天生带着一种活泼的稚气,这个刻意沉稳的表情挂在他脸上,像小孩偷穿了大人的西装,怎么看都有些别扭。他不在意,只要能靠近如萍喜欢的模样一点点,这点别扭算什么呢。

约好的地方在公园门口。杜飞到得早,背挺得笔直,站在一棵梧桐树下,阳光透过枝叶在他那抹了过量发胶的头上投下斑驳的光点。他感觉自己的头皮被绷得紧紧的,连转动脖子都有些僵硬。

如萍来了。她穿着一件藕荷色的连衣裙,步履轻盈,像一阵温柔的风。她走到杜飞面前,抬起眼,脸上惯有的温柔笑意在触及他新发型的瞬间,明显地凝滞了一下。那双清澈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显而易见的诧异,甚至……还有一点点杜飞看不懂的,类似于困扰的情绪。

“杜飞,你……”如萍微微偏头,打量着他,语气依旧柔和,却带着一丝不确定,“你今天……好像有点不一样。”

杜飞的心猛地一跳,带着点期待又有些紧张地问:“怎么样?是不是……看起来精神了点?”他下意识地想伸手挠挠头,手指碰到那光滑硬挺的头发,又赶紧放了下来。

如萍静静地看了他几秒,那目光仿佛能穿透那层厚厚的发胶,看到他内心所有笨拙的企图。她轻轻地、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,然后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、了然的弧度:“杜飞,你不需要这样的。”

“……什么?”杜飞一愣。

“你不需要模仿别人。”如萍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小锤子,轻轻敲在了杜飞精心构筑的外壳上,“做你自己就很好啊。原来的你,开朗,活泼,充满活力,那样就很好。”

原来那样就很好?杜飞的心沉了沉。如果很好,为什么你的目光总是追逐着另一个身影?如果很好,为什么你从不曾用看待何书桓那样的眼神看待我?他喉咙发紧,那句“我希望你能多看看我”在唇边滚了滚,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。他扯出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,含糊地说:“没……没模仿谁,就是……换个样子,也换个心情嘛。”

如萍没有再说什么,只是笑了笑,那笑容依旧温和,却像隔着一层薄薄的纱。两人沿着公园的小径慢慢地走着。杜飞努力地想找些话题,他讲报社里的趣事,讲最近看到的稀奇古怪的新闻,他讲得比平时更卖力,笑声也更夸张,试图找回那种“开朗活泼”的状态。可如萍大多时候只是静静地听着,偶尔附和地微笑,眼神却时不时地飘向远处,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惆怅。杜飞觉得,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壁垒,他在这头声嘶力竭,而她在那头,心不在焉。

送如萍回家时,天色不知不觉阴沉下来。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,刚刚还是夕阳余晖,转眼间乌云密布,狂风卷着尘土和落叶扑面而来。还没等他们走出多远,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落下来,瞬间连成了倾盆雨幕。

“哎呀,下大雨了!”如萍惊呼一声,用手遮住头顶,可单薄的裙子瞬间就被雨水打湿了肩头。

杜飞想也没想,几乎是本能反应,立刻脱下了自己那件崭新的衬衫外套。他毫不犹豫地将衣服全部撑开,高高地举过如萍的头顶,严严实实地为她遮挡住瓢泼大雨。

“快走!如萍,我们跑快一点!”杜飞大声喊着,一边尽力用身体护着如萍,一边在泥泞的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跑。

雨水冰冷,砸在他的头上,脸上,身上。那精心打理过的发型瞬间崩塌,发胶被雨水冲化,混着雨水流进他的眼睛,涩涩地疼。头发重新变得一缕一缕,狼狈地贴在额前和脸颊。笔挺的衬衫也彻底湿透,紧紧裹在身上,吸足了水份,变得沉重不堪。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,他只能眯着眼,凭借着感觉紧紧跟在如萍身边,那只举着外套的手臂,因为用力和高举,很快就开始发酸、颤抖,但他没有丝毫放下的意思。

如萍被他护在怀里的一方小小天地间,除了裙摆和鞋子被路边的积水打湿,身上几乎没怎么淋湿。她抬起头,看到的是杜飞湿透的胸膛和紧绷的下颌线,感受到他举着外套的手臂传来的稳定力量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最终却只是抿紧了唇,加快了脚步。

终于跑到陆家公寓的屋檐下,脱离了那片狂暴的雨幕。世界瞬间安静下来,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两人急促的喘息声。

杜飞放下早已湿透沉重的外套,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头发彻底乱了,水珠顺着发梢不断地往下滴落,流过他的眉毛、眼睛、鼻子,吧嗒吧嗒地砸在地上。脸上化的雨水恐怕比外面的积水也少不了多少。那件扣到顶的衬衫,湿透后紧紧贴着皮肤,领口更是成了一种折磨,他忍不住伸手扯了扯,终于喘过一口气。

如萍看着他这副落汤鸡般的狼狈模样,眼神里充满了歉意和感激。“杜飞,谢谢你!你看你,全都湿透了……”她连忙低头在自己的手提包里翻找着,很快拿出一条干净的手帕。白色的棉布手帕,一角绣着一朵小小的、精致的粉色蔷薇。

“快擦擦脸吧。”如萍将手帕递到他面前,语气是真诚的关怀。

杜飞愣了一下,看着那条洁白的手帕,再看看自己湿漉漉、沾着泥水的双手,有些犹豫:“我……我手脏,别弄脏了你的手帕……”

“没关系,快拿着。”如萍直接将手帕塞到了他的手里。

触手是柔软干燥的棉布质感,带着如萍身上那种淡淡的、馨香的气息。杜飞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,一股酸涩又滚烫的情绪汹涌而上,几乎要淹没他的理智。他小心翼翼地、极其轻柔地用那条手帕擦拭着脸颊和眼睛上的雨水,动作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。他不敢用力,仿佛那手帕是水晶玻璃做的,一碰就会碎。

雨水被拭去,视线变得清晰,可心里的潮湿却愈发沉重。他擦完了,却没有将手帕立刻还给如萍,而是下意识地、紧紧地将其攥在了手心里。柔软的布料在他湿冷的掌心被揉成一团,那小小的蔷薇图案被他灼热的指尖覆盖。仿佛他攥着的不是一条普通的手帕,而是什么稀世珍宝,又或者,是抓住了这狼狈雨夜里唯一一点真实的、来自她的温暖。仿佛只要这样紧紧攥着,就能抓住一点点希望,抓住那双温柔眼眸曾停留在他身上的瞬间。

如萍看着他紧攥着手帕、站在那里发愣的样子,轻声说:“手帕你留着用吧,快回去换身干衣服,别着凉了。”

杜飞抬起头,雨水顺着发梢流进眼睛,刺得他眼睛发红。他望着如萍,很想说点什么,可所有的话语都堵在喉咙里,最终只化作一个重重的点头。“嗯!你……你快进去吧!”

如萍对他笑了笑,转身推开公寓的门,走了进去。

杜飞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,才缓缓低下头,摊开手掌,凝视着那条已经被他攥得有些发皱的手帕。雨水沿着屋檐滴落,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。他在原地站了很久,才小心翼翼地、将手帕叠好,放进自己湿透的衬衫内袋,紧贴着还在剧烈跳动的心脏。那里,一片冰凉湿冷,唯有这一小块地方,残留着一点虚幻的暖意。

第二天是个大晴天,阳光炽烈,仿佛昨夜那场暴雨只是一场幻觉。杜飞一大早就醒了,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昨晚的画面,如萍递来的手帕,她关切的眼神……这让他心里又生出些微弱的勇气。也许,如萍并非全然不在意他?他决定再去陆家看看,或许可以约她出去走走?

他换了一身干净衣服,头发也恢复了往常那样随意蓬松的样子,只是内袋里,依旧妥帖地放着那条已经洗净、晾干、却依旧带着淡淡蔷薇香的手帕。他路过一家新开的咖啡馆,巨大的玻璃窗擦得锃亮,里面坐着的人影清晰可见。

他的脚步,就在那一刻,被钉在了原地。

透过明亮的玻璃窗,他清楚地看到,靠窗的位置上,相对而坐的正是何书桓和陆如萍。

何书桓穿着一身熨帖的白色西装,风度翩翩,他正微笑着对如萍说着什么,眼神专注而温柔。如萍坐在他对面,穿着一件淡绿色的洋装,阳光透过玻璃照在她身上,仿佛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。她微微低着头,唇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扬起,那是发自内心的、愉悦的笑容。脸颊上甚至带着一抹淡淡的红晕,眼神明亮,带着一种杜飞从未在她看向自己时见过的光彩。那是一种混合着崇拜、羞涩和喜悦的光芒。

他们面前的桌子上放着两杯咖啡,袅袅地冒着热气。气氛融洽得仿佛任何人都无法插入。

杜飞的目光,死死地钉在如萍身边那个随意放在座位上的手提包。那是一个米色的、小巧精致的皮包。而在包带搭扣的位置,随意地搭着一条白色的手帕。

一条白色的,棉布手帕。距离有点远,他看不清是否绣着蔷薇。

但是,那样随意的姿态,和他昨夜将那方手帕珍而重之、紧攥在手心、甚至贴身存放的样子,形成了多么尖锐而又残酷的对比。

对他而言,是值得用全部体温去烘暖的珍宝;对她而言,却只是一条可以随意搭在包上、或许转眼就会遗忘的寻常物件。

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脸上,刺得他眼睛生疼,几乎要流下泪来。他呆呆地站在那里,像个迷路的孩子,看着橱窗里那个他永远无法触及的、温暖和谐的世界。内袋里那条手帕似乎还残留着温度,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他心口一阵剧烈的、难以言说的疼痛。

他最终没有上前,也没有转身离开。只是像一尊被遗忘的石像,僵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,任由那咖啡馆里传出的隐约谈笑声,和那抹随意搭着的白色,将他最后一点笨拙的希冀,彻底碾碎在脚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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