花乾荣没有亲自去见花霓，只是让手下官员出面询问，他则远远隔着垂帘，双手负在身后，眸光晦涩地望着她，眼中如有千千重影闪过。
不知透过她看着谁。
像是怀念，像是哀愁，又像自怜。
他面无表情，如同这十几年来的每一次，从不靠近的遥望。
李隅站在他身旁，掠过他的神情，唇角含着淡淡的笑意。
作为一个父亲，花乾荣是绝对不合格的，但作为一个政客，这个世上并没有几个人知道，他心底藏着什么，这对他来说是成功的。
从不为人知的软肋，就不是软肋。
只不过在李隅这里，这样的保护，已经没有用了。
府官问的还是那几个问题，花霓都老老实实地回答了，问及她与梅家是否有恩怨时，她摇了摇头，又点了点头。
“梅婆婆于我有恩。”她道。
花霓是一个认死理的人，一再向府官强调，此事定然与梅老太太无关。
府官听完之后，扯唇尴尬地笑了笑。
他不知道要怎么向花霓解释，人老太太在两个儿子被捕的当场，就揽下了主谋的罪责，说一切都是自己鬼迷心窍，故意把花霓骗到梅老大家中。
她说想卖了花霓赚点钱，让两个儿子的日子好过一点。
她说，花霓是她一手养大的，她父亲都不管她，就是把她卖了又如何？
虽然在盘问之下，梅婆婆很快就露出了马脚，她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计划的细节，只是想要替两个儿子揽下罪责。
但这些话，实在无从说出口。
府官有些同情地看了看花霓，道：“梅老太太已经被放回去了，据我们所查，这件事情确实是梅家兄弟和韦老四，还有石大全所为，与其余人不相干。”
问话结束，府官走了没一会儿，李隅就回来了。
花霓急忙起身迎上去，“殿下。”
李隅垂眸，瞧见矮几上的一碗姜汤冒着热气，还没有动过。
他在榻上坐下，慵懒倚靠，修长的手指把姜汤往前推了一点，“你的好婆婆没告诉你么，姜汤要趁热喝。”
花霓走上前两步，犹豫地端起碗。
“殿下不喝吗？”她目光关切，“殿下也落水了，万一受寒怎么好。
闻言，李隅神情微愣，忽而哂笑一声。
“难为你惦记着本王，”他抬起眼帘，笑吟吟地道，“不若你喂本王？”
花霓看了他一眼，双手捧着碗递到他面前，恭恭敬敬道：“殿下请用。”
李隅偏头，嗤了一声：“愚物。”
花霓茫茫然，不知怎么的又惹得他不高兴了，见他不喝，只好把姜汤收回来。
免得又泼到他身上，再骂她笨手笨脚。
李隅话题一转，问道：“方才你想说什么？”
见识了这位主儿的阴晴不定，花霓实在猜不到他的心思。
她放下姜汤，跪了下来，恳求道：“妾身想求殿下，准许妾身将梅婆婆接到身边照顾。”
李隅手指交叉，微笑反问：“你当这王府是什么人想来就来的？”
花霓低垂着脑袋，声音弱弱：“那殿下……能不能准许妾身每日出府一次？我一定，一定一个时辰内回来。”
李隅挑眉：“怎么，你的功课都学好了？前日还欠本王一首秋词，可作了？”
“妾身会学好的，”花霓竖起三个手指，猛地抬头看他，满脸认真，“我发誓！否则天打五雷轰，不得好死。”
李隅看着她，像是被她这副诚挚的样子蛰痛眼睛，偏头转移视线，不耐烦地摆了摆手。
“本王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，只要你每日完成了任务，来本王这领令牌，就让你出门。”
“是！”花霓谢恩，“妾身多谢殿下。”
她起身要离开，李隅淡声叫住她，“把姜汤带走。”
——
花霓连夜挑灯夜读，坐到后半夜，挠破头皮硬作了一首曲子，这才终于换来了一次出门的机会。
她又去药铺配了不少的药，买了很多吃的用的，大包小包地拎着。
临到桐花巷的小院，她认认真真地打了满腹草稿。
虽自认问心无愧，但伸手要推开院门的时候，还是犹豫了很久，直到墨儿出声问她，“姑娘，怎么了吗？
花霓定下心神，推门而入。
此时是傍晚申时，梅婆婆佝偻着腰，在灶台前坐着烧火。
柴火兴许是受潮了，冒出阵阵的浓烟白雾，梅婆婆被呛得眼泪直流，重重地咳了几声，她却没有停，一直自顾自地往灶里吹气。
花霓放下东西，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：“婆婆，让我来吧。”
梅婆婆转头，不过几天的时间，像老了几岁，面色更加沧桑憔悴了。
“霓儿？”
花霓嗯了一声，温声道：“婆婆，我来点火吧。”
梅婆婆脸色一变，一甩开她的手。
“你还来做什么？”
花霓僵住，抿了抿唇，“这是我的家，我不回来去哪里？”
梅婆婆红了眼睛，不回应她，低头继续朝木柴里星星点点的火源吹气。
花霓干站在原地片刻，随后转身招呼墨儿将东西放到堂屋，但没想到进了屋子，就见到满地的狼藉。
屋子里的桌椅茶具都被搬走了，地上空荡荡，家徒四壁，一无所有。
花霓冲进里屋，就见床上的枕席被褥全都不见，只剩下一张床板，柜子里所有能吃的用的，都没有剩下来，目之所及是被洗劫过后的萧索。
“怎么会这样？”花霓转身跑回厨房，看着梅婆婆问，“家里的东西呢？”
梅婆婆头也不回，低着头沉默无言。
“我问你东西呢？”花霓咬着牙，语气加重，“你这几天就这么过的是吗？”
好半晌之后，梅婆婆才终于开口。
“屋里的东西都叫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搬走了，老大的债主去老大家里抢东西抵债，老大媳妇没的用，就来搬我这儿的，老二媳妇不服气，也来搬了被褥拿走，说是将来孩子出生要用。”
花霓气极，“凭什么，她们凭什么？”
她自己省吃俭用，顾着梅婆婆身体不好，攒着钱给她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，结果就这么让人抢去了，怎么能咽下这口气。
她转身往外走，“我现在就去要回来。”
“霓儿，霓儿！”
梅婆婆急忙叫住她，哀求道：“你别去了！她们拿去就拿去吧，她们一个孩子还小，一个怀着身子，男人都坐了牢，生死未知，我也不能顾着她们什么……”
花霓脚步顿住，转头看她，眼眶通红一片。
“那我呢，我就很容易吗，是我害他们蹲大牢吗？”
她握紧手指，浑身气到发抖，压抑地低吼出来，“我养你就很难了，我养不了他们两家人！你是我养嬷嬷，是我唯一的亲人，所以我敬你重你，可我不欠谁的！她们与我无亲无故，凭什么拿我的东西？”
“都怪我，都怪我！”
梅婆婆戚戚哀哀，摇头自责地道：“谁叫老婆子我造孽，生下这么两个畜生不如的儿子！一个个见钱眼开，竟干得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！”
“我养你十几年，你我不是亲生胜似亲生，那两个畜生竟敢祸害自己的妹子，我……我实在没有脸面对你！我若早知道这样，就该在他们生下来的时候，狠心把他们掐死……”
梅婆婆话还没说完，就捂脸呜咽痛哭起来。
花霓脸色难看，咬牙切齿地朝梅婆婆喊：“我没有这样的哥哥！”
“冤有头债有主，你要怨就怨我吧！”梅婆婆流泪道。
花霓很少与人吵架，骤然对梅婆婆发了一通脾气，整个人如同霜打的茄子，萎靡地蔫了下来。
她站在院子里，身形高挑伶仃，低垂着头。
孤零零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