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小太监尖利惊惶的叫声，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利刃，瞬间刺破了偏殿内刚刚升起的、短暂的温和与默契。
慎刑司，走水了。
张院判，死了。
所有证人，全都死了。
每一个字，都像一块巨石，重重地砸在顾清萝的心湖之上，激起滔天巨浪，瞬间将她那刚刚拼凑起来的、关于阴谋的轮廓，冲刷得支离破碎。
她的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，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笔直地窜上天灵盖，让她的四肢百骸都感到一阵冰冷的麻木。
死了……全都死了？
这怎么可能！
慎刑司是什么地方？那是皇宫内最为戒备森严的监牢之一，关押的都是犯了宫规的内侍宫女，或是等待审讯的朝廷要犯。那里四面高墙，日夜有禁军巡逻，别说是一场能烧死所有人的大火，便是一只苍蝇，都休想轻易飞进飞出！
在这样的地方，放起一场“意外”的大火，并且精准地确保所有与孙贵人一案相关的、有名有姓的证人，无一生还……
这不是意外，这根本就是一场赤裸裸的、惨无人道的灭口！
对方的手段，是何等的猖狂！何等的狠毒！
这已经不是暗箭伤人，这是在向皇权，发出最嚣张、最无声的挑衅！
她猛地转头，看向身旁的萧承稷。
只见这位刚刚还温润分析、智珠在握的太子殿下，此刻脸上的血色也已褪尽。但他眼中流露出的，却并非惊恐，而是一种如同千年寒冰般的、彻骨的冷意。
他那双原本温和的眸子，此刻锐利如鹰，其中翻涌着被压抑到极致的、滔天的怒火。
“好，好得很。”
他缓缓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，声音不大，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、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迫感。
他握着拐杖的手，因为过度用力，指节已捏得发白，青筋暴起。那条刚刚经历过刮骨剔肉之痛的右腿，似乎也感受到了主人心中那份无法遏制的怒意，隐隐作痛。
“扶我起来。”他对那跪在地上的小太监命令道，声音沉稳得可怕。
“殿……殿下，您、您的伤……”
“扶我起来！”萧承稷的声音陡然提高，带着不容置喙的储君威严。
那小太监吓得一个哆嗦，连滚带爬地过来，和半夏一起，一左一右地将萧承稷搀扶了起来。
“去干清宫。”萧承稷的目光越过殿门，望向了那座代表着大靖王朝最高权力的宫殿方向，“父皇此刻，一定已经知道了。”
顾清萝的心也瞬间沉静下来。
是的，慌乱无用，恐惧更无用。
对手已经出招了，而且是一招绝户计，直接斩断了他们好不容易才找到的线索。现在，他们唯一能做的，就是去到风暴的最中心，去面见那个执掌天下、同样也处在愤怒巅峰的君王。
“臣女，也同殿下一起去。”她上前一步，语气坚定地说道。
萧承稷看了她一眼，那冰冷的目光中，第一次，带上了一丝真正的、属于盟友的认可。他缓缓地点了点头。
从静心苑到干清宫的路，并不算长。但今夜，每一步，都走得格外沉重。
沿途遇到的宫人内侍，无不噤若寒蝉，一个个低眉垂首，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压抑气息。每个人都知道，皇城里，出大事了。
当顾清萝和萧承稷一瘸一拐地走进干清宫的书房时，一股比殿外更加浓重百倍的低气压，瞬间迎面扑来。
书房内，灯火通明，却死寂无声。
皇帝正背对着他们，站在那幅巨大的《江山社稷图》前，一动不动，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。
李德全和几名心腹内侍，都远远地跪在殿角，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里，身体筛糠般地抖动着。
他们甚至不敢抬头看皇帝一眼。
因为，此刻的皇帝，太过可怕。
他没有咆哮，没有怒吼，甚至没有说一句话。但从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冰冷刺骨的帝王之怒，却比任何雷霆之威，都更让人感到恐惧。那是一种足以将人的骨髓都冻结的、属于九五之尊的、真正的震怒。
“父皇。”萧承稷的声音，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。
皇帝的身影，微微动了一下。他缓缓地，缓缓地转过身来。
顾清萝只看了一眼，便不由自主地垂下了头，心脏都漏跳了半拍。
皇帝的脸色，平静得有些吓人。但那双深邃的龙目之中，却翻滚着一片猩红的、如同炼狱岩浆般的风暴。
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那拄着拐杖、脸色苍白的儿子，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心疼，随即，那丝温情便被更深、更沉的怒火所取代。
他的目光，最终落在了顾清萝的身上。
“你，也知道了？”皇帝的声音，沙哑得如同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。
“是，臣女刚刚得知。”顾清萝恭敬地回答。
“呵……”皇帝发出了一声意义不明的、短促的冷笑。
他缓缓地踱步到书案后坐下，目光如同冰刀一般，扫过跪在地上的李德全。
“说吧，慎刑司那边，查得怎么样了。”
李德全的身体猛地一颤，连忙膝行了几步，磕头道：“回……回禀陛下。据……据内务府和京畿卫的初步勘察，起火点，是慎刑司的柴房。火势……火势是被人从外部浇了火油，才会烧得那般迅猛，以至……以至无人逃脱。”
“火油……”皇帝的指节，在御案上轻轻敲击着，每一下，都像是一记重锤，砸在所有人的心上，“也就是说，这不是天灾，是人祸。”
“是……是……”李德全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。
“尸身呢？”
“都……都已烧成了焦炭，面目全非，难以辨认。张承院判的尸身，还是从他随身佩戴的、未被完全烧毁的玉佩上，才勉强辨认出来的。”
“好一个‘难以辨认’。”皇帝的嘴角，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，“这么说，朕连那些奴才是谁烧死的，都不知道了？”
“陛下息怒！陛下息怒！”李德全将头在金砖上磕得“砰砰”作响，“禁军统领陈啸，已经封锁了整个皇城，正在连夜排查所有当值人员！定……定能查出蛛丝马迹！”
“查？”皇帝冷笑一声，“等他查出来，黄花菜都凉了！能在慎刑司放火，还能全身而退，你以为，是寻常的毛贼宵小之辈能做到的吗？”
这番话，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凛。
是啊，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杀人灭口，这是一场有预谋、有组织、有内应的、精准的清除行动！对方的势力，已经渗透到了何等可怕的地步！
“父皇，”一直沉默的萧承稷，忽然开口了，“儿臣以为，对方如此行事，不仅仅是为了灭口。”
皇帝的目光转向他：“哦？那你以为，是为了什么？”
“是为了……示威。”萧承稷一字一顿地说道，眼中闪烁着智慧与洞察的光芒，“他们先是利用‘意外’，对儿臣下手。如今，在阴谋即将败露之际，又用一场大火，将所有线索焚烧殆尽。他们这是在告诉我们……告诉父皇您，在这座宫城里，他们，想让谁死，谁就必须死。他们，想抹去什么痕迹，就能抹去什么痕迹。”
“这，是对皇权，最直接的蔑视与挑衅！”
萧承稷的话，如同一把利剑，精准地剖开了皇帝心中那最愤怒、最不堪的一面。
“砰！”
一声巨响，皇帝面前那方由整块和田玉雕琢而成的极品玉砚，被他狠狠地挥手扫落在地，瞬间四分五裂！
“放肆！”
皇帝终于无法再压抑心中的怒火，猛地站起身，一声怒喝，如同平地惊雷，震得整座大殿都嗡嗡作响！
“一群藏头露尾的鼠辈！竟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，行此等无法无天之事！真当朕是泥塑的菩萨不成！”
“李德全！”
“奴……奴才在！”
“传朕的口谕！命锦麟卫指挥使赵潜山，即刻入宫见朕！朕要让他，掘地三尺，也要把这群阴沟里的老鼠，给朕揪出来！”
锦麟卫！
听到这三个字，殿内所有人的心中，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。
那是独立于三法司之外，直接听命于皇帝的特务机构。他们权柄滔天，手段酷烈，专司探查、缉捕、审讯之事，是悬在所有朝臣头顶的一把最为锋利的达摩克利斯之剑。
非国之大事、动摇根基之案，陛下绝不会轻易动用这把凶器。
而今，陛下竟为了慎刑司一案，直接出动了锦麟卫！可见其心中之怒，已然达到了顶点！
很快，一名身穿飞鱼服，腰佩绣春刀，身材魁梧、面容冷峻如铁的中年男子，便大步流星地走进了书房。
他身上带着一股浓重的、只有常年行走在黑暗与血腥之中才能浸染出的煞气，一进殿，便让殿内的温度，都仿佛又下降了几分。
“臣，锦麟卫指挥使赵潜山，参见陛下！”
“平身。”皇帝重新坐回龙椅，脸上的怒容已经收敛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，“潜山，朕交给你一件事。”
“请陛下吩咐！臣万死不辞！”赵潜山单膝跪地，声如洪钟。
“慎刑司的案子，从即刻起，由你锦麟卫全权接手。禁军、内务府、大理寺，所有人，都归你调遣。”皇帝的声音，不带一丝感情，“朕不要听任何借口，朕只要结果。”
“三日。”
皇帝伸出三根手指。
“朕给你三日时间。三日之内，朕要看到一个名字。第一个，把火油带进宫的人的名字。”
“臣，遵旨！”赵潜山没有丝毫犹豫，重重叩首。
皇帝点了点头，随即，他的目光，又一次落在了顾清萝的身上。
“慧安县主。”
“臣女在。”
“此案，起于孙贵人，疑于太子。而你，是唯一一个，贯穿了两案始末，并洞悉了其中医理蹊跷之人。”皇帝看着她，缓缓说道，“从明日起，你便以军医司司正的身份，协助赵潜山，一同查案。凡涉医理、毒理之处，赵潜山需以你之见为准。”
这个命令一出，不仅顾清萝愣住了，就连那素来以冷酷著称的赵潜山，都不由得抬起头，用一种探究的目光，看向了这个看上去还略显稚嫩的少女。
让一个侯府的千金，一个新封的县主，去协助锦麟卫查这种惊天大案？
这……简直是闻所未闻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