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顾清萝那句“手术完成了”清晰地传出门外时，守在殿外的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，齐齐一震。
完成了？
就这么……完成了？
那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犹在耳边回响，那刮骨剔肉的恐怖过程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不寒而栗。在众人心中，这短短的一个时辰，漫长得仿佛一个世纪。他们本以为，等来的会是“贵人薨了”的噩耗，却没想到，竟是这样一句平静的宣告。
李德全第一个反应过来，他一个箭步冲到门前，却又在距离门板一寸的地方生生刹住，回头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凤座上的皇后。
皇后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太多表情，但那双紧紧攥着扶手的、骨节泛白的手，却缓缓地松开了。她深吸一口气，用一种刻意压制着波澜的声音，沉声道：“开门。”
“吱呀——”
厚重的殿门被两名小太监缓缓推开。
门内刺目的烛光与门外昏黄的暮色交织在一起，形成一道泾渭分明的光影。
顾清萝就站在那光影的交界处。
她身上的淡青色衣裙已沾染了斑斑血迹，额前的碎发被汗水浸湿，紧紧贴在光洁的额头上，一张素净的小脸因为极度的疲惫而显得有些苍白，但那双眼睛，却亮得惊人，像是在暗夜中燃烧的星辰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自信与坚定。
她的身后，暖阁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与酒精味，但那股盘桓已久的、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，却奇迹般地淡了许多。
皇后在李德全的搀扶下，快步走了进来。她的目光越过顾清萝，第一时间投向了那张病床。
只见孙贵人已经被人重新翻转过来，安静地平躺在床上，身上盖着干净的薄被，胸口正随着微弱的呼吸，有规律地起伏着。她的脸色依旧蜡黄，嘴唇也毫无血色，但与之前那种死气沉沉、随时都会断气的模样相比，此刻的她，眉宇间似乎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气。
皇后不是医者，但她能清晰地感觉到，这个房间里的“气”，变了。
之前是死气，而现在，是生气。
“她……怎么样了？”皇后的声音里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。
“回娘娘，”顾清萝微微躬身，声音因脱力而有些沙哑，却条理清晰，“臣女已将贵人体内所有的腐肉毒疮尽数清除。手术很顺利，贵人的命，算是从鬼门关前抢回来了一半。”
“一半？”皇后皱眉。
“是。”顾清萝坦然道，“手术只是救治的第一步，也是最关键的一步。它斩断了病情的根源，但贵人久病体虚，元气大伤，接下来这三日，才是真正的生死关。”
她走到床边，指着孙贵人，对皇后解释道：“今夜，贵人必定会发高热，这是身体在清除余毒的正常反应，娘娘不必惊慌。臣女会留下来，彻夜看护，随时为她擦拭身体，物理降温。只要能熬过今晚的高热，明日她便有希望能苏醒。”
“第二日，伤口可能会有反复，需勤加换药，观察是否有新的感染。若能平安度过，贵人便能尝试进食一些流质的米汤，补充体力。”
“到了第三日，若是伤口愈合良好，贵人的精神也能有所恢复，那便算是真正脱离了危险，之后只需好生静养，便可痊愈。”
她将术后最关键的“三天危险期”，用最通俗易懂的语言，清晰地呈现在皇后面前。每一个步骤，每一种可能，都说得明明白白，让人不由自主地信服。
皇后静静地听着，脸上的神情变幻不定。
她看着眼前这个侃侃而谈的少女，心中翻起了惊涛骇浪。
在此之前，她从未想过，治病救人，竟可以是这样一种方式。不是靠那些玄之又玄的阴阳五行、君臣佐使，而是靠一双手，一把刀，用一种近乎粗暴却又无比精准的方式，将病灶活生生地从人体里挖出来。
这种认知，彻底颠覆了她以往的观念。
“你留下。”皇后终于开口，语气不容置喙，“李德全，给顾三小姐在偏殿安排一间厢房，好生伺候着。孙贵人这边，也增派人手，一切都听顾三小姐的吩咐。若有半点差池，唯你们是问！”
“奴婢遵旨！”李德全连忙应下，看向顾清萝的眼神，已经从最初的轻蔑，转变为一种混杂着敬畏与忌惮的复杂情绪。
“臣女谢娘娘恩典。”顾清萝再次行礼。
她知道，自己今日，算是暂时保住了性命。
夜幕降临，凤仪宫灯火通明，气氛却比白日里更加紧张肃杀。
顾清萝拒绝了皇后安排的厢房，只是在暖阁外间的一张软榻上稍作歇息。她几乎一夜未眠，每隔半个时辰，便会亲自进去查看孙贵人的情况。
果然，如她所料，入夜之后，孙贵人便开始发起高烧，体温烫得惊人，嘴里不断说着胡话，整个人陷入了深度的昏迷与谵妄之中。
伺候的宫女们吓得手足无措，几次都想去禀报皇后。
“都别慌！”顾清萝沉着地指挥着，“去打干净的温水来，准备大量的棉布和烈酒！”
她亲自上阵，用浸了温水和稀释酒精的棉布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孙贵人的额头、脖颈、腋下、手心脚心等关键部位。
这便是最简单有效的物理降温法。
整个后半夜，顾清萝几乎没有停歇过。她不仅要为孙贵人降温，还要时刻监测她的呼吸、心跳和伤口引流管排出的液体颜色，并详细地记录下来。
她那套严谨而专业的护理流程，是整个皇宫都闻所未闻的。在那些宫女太监眼中，这位顾三小姐不像是在伺候病人，更像是在摆弄一件精密的仪器，每一个步骤都充满了神秘的仪式感。
当黎明的第一缕晨光，透过窗棂照进暖阁时，顾清萝用手背探了探孙贵人的额头。
热度，终于开始退了。
虽然依旧有些烫手，但已经从之前那种滚烫，变成了可以忍受的温热。
孙贵人的呼吸，也比昨夜平稳悠长了许多。
“熬过来了……”顾清萝喃喃自语，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，一股排山倒海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全身。
她几乎是强撑着，写下了新的医嘱和护理要点，交给了半夏和伺候的宫女，才回到外间的软榻上，和衣而卧，沉沉睡去。
她睡得并不安稳，梦里光怪陆离。一会儿是前世急诊室里刺耳的警报声，一会儿又是镇北侯府里母亲担忧的泪眼，最后，所有的画面都定格在了皇后那双深不见底的、审视的凤眸上。
不知睡了多久，她是被一阵轻微的骚动声惊醒的。
顾清萝猛地睁开眼，发现天已大亮。
她翻身坐起，快步走进内室，只见几名宫女正围在床边，脸上带着又惊又喜的神色。
“怎么了？”
“顾小姐！您醒了！”一名宫女回头，激动地说道，“贵人……贵人醒了！”
顾清萝心中一喜，连忙走上前去。
只见病床上的孙贵人，果然已经睁开了眼睛。她的眼神还有些涣散，目光没有焦点，但那确实是清醒的迹象。她的嘴唇翕动着，似乎想说什么，却发不出声音。
“水……”一个微弱得如同蚊蚋般的声音，从她干裂的嘴唇里挤了出来。
“快！去拿温水来！”顾清萝立刻吩咐。
宫女连忙取来温水，顾清萝用一根小巧的银匙，一点一点地，小心翼翼地喂进孙贵人的口中。
几勺温水下肚，孙贵人的喉咙似乎得到了滋润，眼神也渐渐聚焦。她看着眼前这张陌生的、清丽的少女面庞，眼中充满了迷茫。
“贵人，您感觉怎么样？”顾清萝柔声问道。
孙贵人没有回答，只是虚弱地眨了眨眼。
顾清萝知道，她现在还很虚弱，不能多言。她立刻为孙贵人做了一次全面的检查。
体温已经降至低热范围，心跳和呼吸都还算平稳，背后的伤口引流出了不少淡红色的血水，没有脓液，说明没有发生严重的感染。
一切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。
这个消息，如同一阵春风，迅速吹遍了整个凤仪宫。
当皇后再次驾临时，看到的便是孙贵人已经能在宫人的搀扶下，勉强喝下小半碗米汤的景象。
虽然依旧虚弱不堪，但那份重新燃起的生命之火，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忽视的。
皇后站在床边，静静地看了许久。
孙贵人看到她，眼中泛起泪光，挣扎着想要行礼，却被皇后抬手制止了。
“好好歇着吧。”皇后的声音，竟是前所未有的温和，“你的病，会好的。”
说罢，她转过身，对顾清萝道：“你，随本宫来。”
顾清萝跟着皇后，来到了凤仪宫的正殿。
皇后挥退了左右，偌大的宫殿里，只剩下她们二人。
“你想要什么赏赐？”皇后开门见山地问道。
顾清萝心中一动，知道这是对自己的考验，也是一个难得的机会。她若是索要金银珠宝、高官厚禄，便落了下乘，也暴露了镇北侯府的“野心”。
她思忖片刻，微微躬身，道：“启禀娘娘，臣女不敢求赏。能为娘娘分忧，为贵人解难，是臣女的本分。若娘娘执意要赏，臣女……斗胆，只求一物。”
“说。”
“臣女恳请娘娘，能恩准臣女，在太医院的典藏阁中，借阅医书数日。”
这个要求，大大出乎皇后的意料。
她凝视着顾清萝，似乎想从她的脸上，看出几分真心，几分假意。
太医院的典藏阁，汇集了天下医书的精华，其中不乏早已失传的孤本秘方。寻常人，莫说借阅，便是连门都进不去。这个丫头，放着天大的富贵不要，却只求几本医书？
“你救了贵人，便是对本宫有大恩。只借阅几本医书，未免太委屈了你。”皇后缓缓说道。
“回娘娘，臣女此次为贵人诊治，全凭一些侥幸得来的险招，其中凶险，臣女心知肚明。臣女深感自己医理浅薄，学识不足，亟需苦读深造，方能不负娘娘今日的信任。”顾清萝的回答，不卑不亢，合情合理。
她将自己的成功归结为“险招”与“侥幸”，既是自谦，也是在告诉皇后，她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仙，她的医术同样需要学习和积累。这在无形中，打消了上位者对那种“未知力量”的恐惧与猜忌。
皇后看着她，终于，一直紧绷的脸上，露出了一丝极淡的、真诚的笑意。
“好。”她点了点头，“本宫，准了。”
“不仅如此，”她话锋一转，“从今日起，你便以宫廷女医的身份，暂时留在宫中，全权负责孙贵人的后续调理，直至她痊愈为止。待事成之后，本宫另有重赏。”
顾清萝心中一凛。
留下她？
这是恩典，还是变相的软禁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