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默一夜未眠。
油灯燃尽，帐内陷入一片冰冷的黑暗。他就那样靠着冰冷的帐篷支柱坐着，睁着眼，听帐外风声呜咽，听远营隐约的马嘶和巡夜脚步声。
前尘往事，纷乱如潮，冲击着他早已疲惫不堪的神经。
十八年浑浑噩噩的青楼生涯，三个月看似自由实则仍在挣扎的大漠奔波，原来从未真正脱离那张无形的大网。所谓的安稳度日，不过是镜花水月，是别人精心编织的里，偶尔透进来的一点错觉光亮。
天光微熹时，帐帘被轻轻掀开一道缝隙，一双纤细的手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奶粥和一碟干粮放了进来，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。是柳如丝的人，还是楚清秋的人？他已经懒得去分辩。
他没有动那食物。
直到日头升高，阳光将帐篷烘出一点暖意，外面传来嘈杂声，似乎聚集了很多人。
帘子被猛地掀开，楚清秋大步走进来，一身戎装，带着清晨的寒气。她看到原封未动的食物和陈默苍白憔悴、眼下带着浓重青黑的脸色，眉头拧紧。
“时辰到了。”她的声音依旧冷硬，却少了几分昨日的咄咄逼人，“各部首领和军中将领已在帐外等候，举行共主认证仪式。”
陈默缓缓抬起头，目光空洞地看了她一眼，没说话。
“小默，”柳如丝的声音也从帐外传来，她并未进来，只是柔声道，“躲不过的。为自己，也为……那些以后可能会因你而活，或因你而死的人，拿出点样子来。”
帐外，黑压压跪了一地。
以兀鹫部萨满和那位赤甲女将为首，各部族的头人、长老、勇士们，皆屏息凝神。更远处，是楚家军与玄甲军的将领代表，甲胄森然，沉默如山。
楚清秋和柳如丝一左一右，站在帐门两侧，目光都落在那个缓缓走出的身影上。
陈默换上了一身部落献上的白色袍服，宽大简陋，针脚粗犷，衬得他越发清瘦。脸上依旧没什么血色，眼底的青黑也无法掩饰，但那双一夜之间仿佛沉淀了太多东西的眼睛，却不再躲闪。
他走到众人之前，目光扫过那些或狂热、或敬畏、或探究、或疑虑的面孔。寒风卷起他袍服的下摆，猎猎作响。
老萨满颤巍巍上前，手中捧着一顶用胡杨木、兽骨、粗糙宝石和黄金碎片勉强拼接成的“王冠”，样式古拙，甚至有些滑稽，却承载着沙漠部落最沉重的信仰。
“至高无上的天神之子，沙漠的引路人，兀鹫部、黑石部、风语部……共奉之主……”萨满用古老的调子吟诵着，将王冠高举过头顶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顶王冠上，呼吸急促。
楚清秋下颌微紧。柳如丝唇角噙着一丝难以捉摸的笑意。
陈默看着那顶粗糙而沉重的冠冕，沉默了片刻。然后，他伸出手，没有让萨满为他戴上，而是自己接了过来。
王冠入手，比想象中更沉，冰冷的金属和骨头硌着掌心。
他举起王冠，却没有立刻戴在头上，而是转向所有人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穿透寒风：
“我，陈默。”他顿了顿，似乎对这个名字感到一丝陌生，“或许，还有别的身份。但今日，站在这里，受此冠冕，只因一事——”
他目光扫过部落民众：“我带来的，不过是几味香料，一点烤肉的技艺。能让大家吃饱，吃好，便是我的‘神力’。”
目光转向军队：“你们奉我为主，所求的，或许是一个正统的名分，一个复仇的希望，一个太平的天下。”
他将王冠缓缓举起，高过眉心：“这冠冕，我接了。”
声音陡然提高，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：
“但我能许诺的，不是虚无缥缈的神迹，不是唾手可得的江山！”
“我能给的，只有我这条命，和这身还算有用的厨艺！”
“跟着我，或许前路是刀山火海，是九死一生！或许最终，我们都将埋骨黄沙，无人记得！”
“现在，”他目光如炬，逼视着下方，“怕死的，想回头过安稳日子的，立刻离开！我绝不为难！”
人群一阵骚动，窃窃私语。有人面露怯意，有人眼神更加狂热。
楚清秋眼中闪过一丝惊异，随即化为一丝极淡的、几乎看不见的认可。柳如丝眉梢微挑，笑意更深。
短暂的骚动后，兀鹫部那位赤甲女将第一个拔出弯刀，狠狠插在身前沙地上，单膝跪倒，厉声道：“赤焰誓死追随共主！刀山火海，永不回头！”
“誓死追随共主！”
“永不回头！”
部落的战士们被点燃了热血，纷纷跪倒嘶吼。楚家军与玄甲军的将领也齐齐捶胸甲胄，发出沉闷的誓言：
“愿随主公，重整河山！”
声浪震天动地。
陈默看着这片沸腾的人群，心中没有任何豪情，只有沉甸甸的压力，几乎将他脊椎压弯。
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，将那份沉重死死压下。
然后，在所有人的注视下，他将那顶粗糙沉重的王冠，稳稳地，戴在了自己的头上。
冰冷的触感紧贴额头。
“好。”他只说了一个字。
仪式在一种极其复杂的气氛中结束。没有欢呼，只有一种压抑的、仿佛绷紧了的弓弦般的肃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