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鸣只是笑了笑，那笑容在胖子张看来，简直比哭还难看。
“疯不疯的，明天就知道了。”他转回头，不再理会任何人，目光重新投向了桌上那座文件山。
办公室的灯一盏盏熄灭，走廊里也彻底安静下来。整栋县委大楼，都陷入了沉寂的黑暗之中，只有政研室的窗户，还亮着一盏孤独的灯。
陆鸣的表情变得前所未有的专注。
他伸出手，轻轻抚摸着那些泛黄的牛皮纸袋，感受着上面沉积的灰尘和岁月。然后，他深吸一口气，像是潜水员在入水前的最后一次呼吸。
下一秒，他的眼神变了。
如果说白天的陆鸣，眼神是平静的湖面，那么此刻，这片湖面下，则有一台超级计算机，以恐怖的速度开始运行。
他拿起了第一份文件。
“哗啦啦……”
他的阅读方式与常人完全不同。他的手指飞快地翻动着书页，目光如同一台高速扫描仪，从上到下一扫而过。一页纸的内容，从映入他眼帘到存入他大脑深处，耗时不超过三秒。
数据、图表、人名、时间、地点、自相矛盾的段落、被人为涂改的痕迹……所有信息，无论巨细，都被他分门别类，以一种近乎蛮横的方式，刻进了记忆宫殿。
这就是他最大的秘密，也是他敢于接下这个死局的底气——超忆症。
他就像一个贪婪的饕餮，疯狂地吞噬着这些被李卫国视为“信息垃圾”的东西。在他看来，这哪里是垃圾？这分明是一座被人遗忘的金矿！这些看似杂乱无章的原始文件里，藏着洪山县乃至整个云州市近十年来，所有冠冕堂皇的报告背后，最真实、最不堪的血肉！
时间，在纸张的翻动声中悄然流逝。
……
第二天，早上八点十五分。
李卫国哼着小曲儿，端着他那标志性的保温杯，慢悠悠地踏进了办公室。他特意比平时早来了几分钟，就是为了第一时间欣赏陆鸣的窘态。
他几乎能想象到陆鸣那张布满血丝、写满绝望的脸，桌上可能胡乱地写了几百个字，然后就再也进行不下去。到时候，自己只需要轻描淡写地把那份狗屁不通的“报告”往张海涛副主任桌上一放，都不用多说一个字，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，就彻底完了！
然而，当他推开门，看到的景象，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。
办公室里，陆鸣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，精神饱满，神色如常，甚至还冲他微笑了一下。
“李哥，早。”
那座文件山，已经被整整齐齐地码放在了墙角。而陆鸣的桌面上，只有一台打开的电脑，和旁边一份厚厚的一沓A4纸，用订书机在左上角订得整整齐齐。
李卫国眼皮狂跳，一种极度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。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陆鸣桌前，一把抓起了那份报告。
封面上，一行醒目的黑体字，差点闪瞎他的眼——
《关于我省先进地区经济发展模式的历年变迁与启示（讨论稿）》
他难以置信地翻开报告，从摘要到正文，从数据分析到案例剖析，再到最后的政策建议……洋洋洒洒，逻辑清晰，引经据典，有理有据！
五千字？这他妈起码有八千字！
“不……不可能！”李卫国脱口而出，声音都变了调，“你……你这是从哪抄的？！”
他根本不相信，有人能在一夜之间，从那堆垃圾里，整理出这样一份高质量的报告！这绝对是抄的！
陆鸣像是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，只是微笑着指了指报告里的一处脚注：“李哥，你看这里。我引用的数据，是2007年洪山县招商局的一份内部调研手稿，编号是‘洪招内字第07-43号’，这份手稿，应该还在墙角那堆文件里，全县都找不出第二份。”
李卫国的脸色，瞬间从涨红变成了煞白。
他当然知道那份手稿，那是他亲手扔进档案柜最深处的废品！这小子……他……他竟然真的把那堆东西全看完了？！
就在这时，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了。
县委办主任殷实，面无表情地走了进来。
“报告呢？”他的目光直接锁定了李卫国手里的那份文件。
“啊……殷主任，在这，在这！”李卫国一个激灵，赶紧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，抢着说道：“您看，我昨晚指导了小陆一夜，总算是把这份初稿给赶出来了。年轻人嘛，思路活跃，但经验还是欠缺，很多地方都需要我们这些老同志帮着把关。”
他一边说着，一边就要把报告递给殷实，那架势，俨然是要把所有的功劳都揽在自己身上。
殷实皱了皱眉，似乎对他的说辞不置可否，只是淡淡地说道：“王书记要看。你们俩，跟我来一趟。”
……
县委书记办公室。
这是陆鸣第一次踏入这个代表着洪山县最高权力的地方。
办公室很大，没有想象中的奢华，只有一排排顶天立地的书柜，和一张宽大的红木办公桌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兰花香气，混合着书卷墨香，让人心神不由得一静。
办公桌后，坐着一个女人。
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深蓝色女士西服，长发一丝不苟地盘在脑后，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优雅的脖颈。她的五官精致得如同画中人，但那双清澈的眼眸里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威严。
她就是洪山县新任县委书记，王熙媛。
看到三人进来，她只是微微颔首，目光在陆鸣的脸上一扫而过，没有停留，最终落在了李卫国身上。
“报告拿来我看看。”她的声音清冷，却很好听。
“是是是，王书记！”李卫国点头哈腰，像个太监总管一样，双手捧着报告，恭恭敬敬地放到了王熙媛的桌上，还不忘回头瞪了陆鸣一眼，示意他别乱说话。
王熙媛拿起报告，看得很快，但又很仔细。
办公室里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。李卫国额头上已经冒出了细密的汗珠，心里七上八下的。他既希望这份报告能让书记满意，从而彰显自己的“指导”之功，又怕报告里有什么他没发现的漏洞，到时候自己跟着一起倒霉。
陆鸣则始终站在一旁，眼观鼻，鼻观心，仿佛一个局外人。
“啪。”
王熙媛将报告轻轻放在了桌上，发出一声轻响。她抬起头，看向李卫国。
“报告写得不错，有些观点很大胆，也很有新意。”她先是给予了肯定，让李卫国心里一喜。
但紧接着，她话锋一转。
“不过，我有一个问题。”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，“报告里提到了十年前，云州市的‘蓝湾新城’项目，认为它的失败，为我们今天的规划提供了很多反面教材。官方的档案里说，项目失败是因为后续资金链断裂。但我想知道，在最原始的卷宗里，有没有提到过，当年这个项目，是否存在过当地民众的抵制，或者……有没有潜在的环境评估风险？”
这个问题，问得极其刁钻！
这根本不是一份报告能回答的！这是只有把那堆垃圾文件翻了个底朝天的人，才有可能知道的细节！
李卫国的冷汗，“唰”地一下就下来了。
他哪里知道这些！他连那些文件长什么样都快忘了！
“呃……这个……”李卫国的脑子飞速运转，试图编出一个合理的答案，“王书记，这个……时间太久远了，当时……当时民众的环保意识还比较薄弱，应该……主要是资金问题。”
他的声音越来越小，越来越没有底气。
王熙媛的眼神里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失望。她不再看李卫国，而是将目光，第一次，真正地，落在了那个从头到尾一言不发的年轻人身上。
“陆鸣，你说呢？”
刹那间，李卫国、殷实，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鸣身上。
陆鸣抬起头，迎着王熙媛探寻的目光，平静地开了口。
他的声音不大，但在这间安静的办公室里，却清晰无比。
“王书记，您问的这个问题，有。而且问题很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