马车驶入宫城,周遭的喧嚣便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。车轮压过宫道上平整的石板,几乎听不见任何声音,只有车厢随着马匹的步伐轻微地摇晃着。顾清络透过车窗的缝隙向外望去,朱红的宫墙高耸入云,将天空切割成狭长的一条。琉璃瓦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泽,沿途的侍卫目不斜视,手按刀柄,盔甲森然,每一步都仿佛丈量过一般精准。
这里的一切,都透着一股华美而压抑的秩序感,仿佛一只无形的大手,扼住了所有人的呼吸。
绿竹早已吓得不敢出声,双手紧紧攥着衣角,身体微微发抖。顾清络伸出手,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,无声地给予安慰。她自己则调整着呼吸,将心跳维持在一个平稳的频率。越是身处险境,越要保持绝对的冷静,这是她前世在手术台上,用无数次高压情境锤炼出的本能。
马车不知行驶了多久,终于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前停了下来。宫门之上,悬挂着一块巨大的紫檀木匾,上面龙飞凤舞地题着三个烫金大字:慈宁宫。
“顾大小姐,到了。”李泉那尖细的声音在车外响起。
顾清络整理了一下衣裙,在绿竹的搀扶下,提着药箱走下马车。一股浓郁的药味混合着焚香的气息扑面而来,这味道厚重得几乎化不开,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心头,让人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烦闷。
宫门前,早有几名宫女和太监垂手侍立。见到李泉和顾清络,他们立刻躬身行礼,引着二人穿过宽阔的庭院,向正殿走去。庭院中奇花异草,假山流水,无一不精巧,但此刻在顾清络眼中,这些美景都蒙上了一层沉沉的暮气,了无生机。
踏入正殿,光线骤然一暗。殿内陈设奢华,紫檀木的桌椅,织金的地毯,多宝阁上摆满了奇珍异宝。然而,殿内的气氛却比殿外的暮色还要凝重。十几名身穿各色官服的太医,或站或坐,分布在大殿两侧,一个个面色凝重,愁眉不展。
当顾清络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,所有的目光,瞬间都聚焦在了她的身上。有好奇,有审视,有怀疑,但更多的,是毫不掩饰的轻视与敌意。
一个身着绯色官袍,须发半白,面容清癯的老者,从人群中越众而出。他手中端着一盏茶,慢条斯理地吹了吹浮沫,用眼角的余光瞥了顾清络一眼,声音不大,却足以让殿内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。
“李公公,这就是你从宫外请来的‘神医’?一个毛都还没长齐的黄毛丫头?”
顾清络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,只见他官服的补子上绣着一只仙鹤,正是太医院院使的品级。而他那张脸,不是在将军府门前被自己当众驳斥,颜面扫地的王太医,又是谁?
真是冤家路窄。
李泉脸上依旧挂着那副客气的笑容,对王太医微微躬身:“王院使,这位顾大小姐的医术,可是连定国将军的毒箭伤都能妙手回春的。皇上也是爱母心切,广纳贤才,还望王院使莫要因其年幼而小觑了。”
他这话说得巧妙,既抬出了皇上,又点明了顾清络的“战绩”,算是给了王太医一个台阶。
然而王太医显然不打算就此罢休。他将茶盏重重地放在一旁的几案上,发出一声脆响,冷哼道:“哼,军中外伤,不过是些皮肉筋骨之事,讲究的是快准狠,与我等调理脏腑,平衡阴阳的内科之道,岂可同日而语?太后娘娘凤体金贵,岂容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在此胡闹!”
他这番话,立刻引来了身后几名太医的附和。
“王院使说的是,太后娘娘的病,我等合议数日,辨证为心脾两虚,肝肾亏竭,已是油尽灯枯之兆,非药石可医,只能用名贵参茸勉力吊着一口元气。岂是这等小辈能懂的?”
“没错,让她去诊脉,若是惊扰了太后,谁担待得起这个责任?”
一时间,整个大殿都充满了对顾清络的质疑与排挤。他们将太后的病定性为“不治之症”,既是为自己的无能开脱,也是在无形中给顾清络设下了一个无法逾越的障碍——你若治不好,是理所应当;你若敢说能治,就是在质疑我们整个太医院的权威!
面对这扑面而来的敌意,顾清络却连眉梢都未曾动一下。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,等他们说完。
直到殿内的声音渐渐平息,她才抬起眼,目光清凌凌地望向王太医,不卑不亢地开口:“王院使,各位大人,清络年幼,医术浅薄,自然不敢与各位杏林国手相提并论。”
她先是放低姿态,让王太医等人脸上的得意之色更浓了几分。
然而,她话锋猛然一转,声音也随之清冷了几分:“但医者之道,在于对症下药,而非空谈理论。各位大人说太后娘娘是心脾两虚,肝肾亏竭,那清络想请教几个问题。”
王太医眉头一皱:“什么问题?”
“第一,太后娘娘是从何时开始发病的?最初的症状是什么?是发热,是疼痛,还是昏迷?”
“第二,各位说娘娘油尽灯枯,那娘娘每日的饮食、饮水、出恭情况如何?可有详细的记录?”
“第三,娘娘昏迷前,可曾说过哪里不适?是头痛,是腹痛,还是胸闷?疼痛是持续性的,还是间歇性的?是刺痛,是胀痛,还是绞痛?”
“第四,娘娘的病体之上,可有出现红疹、淤斑、水肿等异常体征?可曾呕吐?呕吐物又呈何种颜色与性状?”
她一连串的问题,问得又快又急,每一个问题都具体到了极点,直指病症最细微的关键之处。这些都是现代医学临床问诊最基本,也是最重要的环节。
然而,在这群习惯了“望闻问切”,讲究“阴阳五行”“君臣佐使”的太医们听来,却显得如此……粗俗和琐碎。
王太医被她问得一愣,随即脸上闪过一丝恼怒。他身为太医院之首,何曾被一个黄毛丫头如此当面诘问?
他身旁一位年长的太医忍不住出声呵斥:“大胆!太后凤体岂容你这般探问?我等诊病,只需切脉观色,便可知晓五脏六腑之虚实,何需问这些上不得台面的污秽之事!”
顾清络闻言,唇边勾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冷笑。
“这位大人的意思是,诊病无需了解病症的来龙去脉,仅凭三指悬丝,便能断人生死?”她的声音不大,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大殿,“那敢问大人,太后娘娘的脉象究竟如何?是沉、是浮、是迟、是数?是濡、是弱、是弦、是滑?你们十几位大人,诊出来的脉象,可都一致?你们开出的方子,可都相同?若是不尽相同,那又是以谁的为准?”
她这番话,如同一把锋利的刀,精准地剖开了太医院内部看似和谐,实则各执一词、互相推诿的现状。
果然,她话音一落,那几位太医的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,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都有些支吾起来。太后的脉象虚浮不定,时有时无,他们每个人诊出来的结果都略有差异,开出的方子也都是在吊命的参汤基础上,做些不痛不痒的微调,谁也不敢下猛药,谁也不敢打包票。
顾清络将他们的神情尽收眼底,心中已然有数。
她不再理会这些人,而是转向一直冷眼旁观的李泉,微微福身:“李公公,病情紧急,病人的情况瞬息万变。清络恳请,立刻为太后娘娘诊病,若有任何差池,所有罪责,由清络一人承担。”
她这句话,说得斩钉截铁,掷地有声。既表明了自己的决心,也断了王太医等人再行阻挠的后路。
李泉深深地看了她一眼,眼中闪过一丝赞赏。他点了点头,对王太医道:“王院使,顾大小姐言之有理。既然人是皇上召来的,总要让她试一试。是骡子是马,拉出来遛遛便知。若真出了事,也怪不到太医院的头上,您说是不是?”
他这话,给了王太医一个无法拒绝的台阶。王太医脸色青一阵白一阵,最终只能从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声,一甩袖子,算是默认了。
“带她进去吧。”李泉对一旁的宫女吩咐道。
一名掌事的大宫女应声上前,对顾清络做了个“请”的手势,声音恭敬却也带着疏离:“顾大小姐,请随奴婢来。”
顾清络点了点头,提着药箱,在绿竹的陪伴下,跟着那宫女绕过一道十二扇的紫檀雕花屏风,向内殿走去。
一进入内殿,那股浓重的药味便愈发刺鼻。
内殿的布置更是奢华到了极致,但空气中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死气。十几名宫女太监屏息静气地侍立在两侧,连大气都不敢喘。
正中央那张巨大的沉香木雕凤床上,垂着厚重的明黄色幔帐。透过幔帐的缝隙,隐约可以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,静静地躺在锦被之下。
“太后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,偶尔会惊醒,口中胡乱说些胡话。”掌事宫女在旁低声介绍道。
顾清络走到床边,对那宫女道:“请把幔帐拉开,再多点几盏灯,我要仔细看看。”
宫女依言照做。
随着幔帐被缓缓拉开,灯火被一一点上,床上的景象,终于清晰地呈现在了顾清络的眼前。
只见皇太后双目紧闭,面色蜡黄,嘴唇干裂,形容枯槁,早已不复往日的雍容华贵。她的呼吸微弱而急促,胸口只有极其轻微的起伏。
顾清络将药箱放在床边的矮凳上,先是伸出两指,探了探太后颈动脉的搏动,又翻开她的眼皮,看了看瞳孔。
颈动脉搏动微弱但规律,瞳孔对光线有迟缓的反应。这说明,情况虽然危急,但生命体征尚存。
她随即俯下身,将耳朵贴在了太后的胸口。
这个举动,让在场的所有宫女太监,包括跟进来的王太医等人,都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这……这成何体统!一个未出阁的女子,竟敢将耳朵贴在太后的凤体之上!
王太医正要出声呵斥,却被李泉一个眼神制止了。
顾清络对周围的目光恍若未闻,她的神情无比专注,仔细地听着太后的心跳和呼吸音。心音微弱,但节律还算整齐,呼吸音则有些粗重,似乎肺部有些许感染。
检查完这些,她又轻轻地握住太后的手腕,开始为她诊脉。她的手指搭在寸口之上,双目微闭,神情肃穆。
王太医见状,脸上露出一丝冷笑。装模作样,他倒要看看,这丫头能诊出什么花样来。
然而,顾清络诊脉的时间极短,不过片刻,便松开了手。随即,她做出了一个更加惊人的举动。
她竟然掀开了盖在太后身上的锦被一角,伸手探了进去,开始轻轻按压太后的腹部。
“你……你做什么!”王太医再也忍不住,厉声喝道。
顾清络的手没有停,只是头也不抬地冷声道:“闭嘴!病人的腹部有轻微的异常隆起,我需要确认是脏器问题,还是腹水。你再多说一句,惊扰了我的判断,后果自负!”
她说话的语气,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,竟让王太医一时语塞。
她的手指在太后的腹部从左到右,从上到下,轻柔而又有力地按压探查。当她的手按到右上腹,也就是肝胆区域时,床上昏迷不醒的太后,眉头忽然痛苦地蹙了一下,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。
就是这里!
顾清络的眼中精光一闪。
她收回手,为太后盖好锦被,站直了身体。
整个检查过程,不过一刻钟的时间,但她已经获取了足够多的信息。
“如何?”李泉上前一步,紧张地问道。
所有人的目光,再次聚焦在了顾清络的身上。
顾清络转过身,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,最后定格在王太医那张铁青的脸上。
她缓缓开口,声音清晰而坚定:
“太后娘娘的病,并非如各位所言,是油尽灯枯之症。”
“她的病根,不在心,不在脾,也不在肾。”
她顿了顿,一字一句地说道:“病灶,在肝胆。若我没有诊断错,太后娘娘是因胆腑内生结石,阻塞胆道,引发了急性的肝胆毒症,毒气攻心,才会陷入昏迷。此症,中医称之为‘胆胀石厥’,若不尽快取出结石,疏通胆道,不出三日,必将毒气弥漫全身,大罗神仙也难救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