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章 2
翌日正是除夕,我们全家如往年一般去杜府守岁。
两家是世交,我娘与杜夫人更是手帕交,自从祖辈相继离世后,两家人便总凑在一处过年。
推开朱漆门时我倏然顿住。
花梨木八仙桌旁,杜恒礼身侧坐着个穿月白杭绸袄裙的姑娘,未簪珠翠的乌发软缎似的垂在腰后,清丽得像初春枝头未融的新雪。
“这位是……”我娘话音微滞。
“这是宁姑娘,宁梦茹,恒礼未过门的媳妇。”杜夫人眼尾笑纹深了几分,“催了这些年总算肯带人回来了,老天保佑,我还当这孽障要剃度当和尚去!”
杜恒礼抬眼看我,笑意与从前并无二致。
“快入席罢,我娘特意炖了你最爱的荷叶粉蒸肉,今日没人同你争,整笼都是你的。”
我脚步微滞,默然挑了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。
杜恒礼唇边的笑意微微一凝。
席间我只低头拨着珐琅碗里的米饭,席上安静得只听见银筷碰触瓷盘的轻响,往年的说笑热闹像是被雪埋住了。
杜夫人大抵觉出几分尴尬,笑着打起圆场:“宁姑娘也是京师学院出来的,与恒礼师出同门,年年都拿书院头等的!她父亲是国子监祭酒,母亲出身江南谢氏,自小通读诗书,一结业就被文渊阁聘去做了编修,如今已是掌册主编了。”
我娘眼底满是艳羡:“这般才貌双全,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,将来若有了孩儿,还不知要怎样玲珑剔透呢!哪像我们阿素…”
她转头瞥我,那点熟悉的埋怨又一次滚到嘴边:
“及笄这些年一事无成,让考女官不肯,让学些女红刺绣的又不听,说写话本子也没写出名堂,回京后就终日窝在房里不出门,到如今连门亲事都说不上!”
“哎,转眼都十八了,别家姑娘这年纪早当娘了,好儿郎早被抢光了,我这心里天天熬油似的……”
我死死攥住银筷,往日娘亲这般念叨倒也惯了,可此刻在杜恒礼和宁梦茹面前,我只觉脸皮被生生剐下来碾在青砖上,座下的锦垫仿佛生出针来。
杜夫人忙打圆场:“阿素明明慧黠得很,将来保不齐是名动京华的女先生,你就等着沾光享福罢。”
我娘嗤笑一声:“享福?她若能安安稳稳嫁个正经人家,我便算对得起乔家列祖列宗了。”
宁梦茹忽然柔声开口:
“我认识几位青年才俊,皆是清白门第,乔姑娘若不嫌弃,不妨交换名帖,日后我替你牵线相看。”
我抬眼望进她清凌凌的眸子,勉强弯起唇角:
“宁姑娘美意心领了,只是……不必了。”
宁梦茹莞尔一笑,亲昵地倚向杜恒礼臂弯:“乔姑娘何必见外?恒礼常提起你们自幼一同长大,是最知心的知己呢。”
“其实我早年便见过你,你总与他并肩而行,那时我还当二位早有婚约。”
“胡说什么。”杜恒礼轻捏她鼻尖,风流眉眼漾开戏谑,“我与阿素自出生便厮混一处,熟得如同左手摸右手,若要有情愫,何须等到今日?”
他转眸看我,笑里藏了缕不易察觉的警告:“我们从来只是知己,至交知己,是吧,阿素?”
我抬首撞进他深邃的瞳孔。
此刻我的笑容定然僵硬得可怜,却已耗尽了全部气力。
“是,”我轻声应和。
“至交知己。”
我唇角扯出个弧度,忽觉这一切荒唐得令人发笑。
至交知己?
莫非是昨夜刚滚在一处酣眠的知己么?
“那我也算你半个知己了。”宁梦茹纤指托着腮,“千万莫同我见外,喜欢何等品性的郎君尽管开口。”
“正是。”杜恒礼目光落在我脸上,“阿素,你是该择婿了。”
“……好。”我垂首,原以为会坠下泪来。
却没有。
眼底干涩得发疼,只余昨夜残留的酸胀。
席间欢声不绝,人人眉欢眼笑,唯独我像个局外人,娘亲不断夸赞杜恒礼与宁梦茹是天造地设的一对……
确实,无论是家世才学还是容貌气度,他们都般配得刺目。
我自虐般地盯着他们交叠的衣袖,指甲深深掐进掌心,直到娘亲一筷子敲在我手背上:
“说你呢!何时能带个郎君回来叫我舒心?我也不指望你高攀恒礼这样的,找个寻常人家也罢!”
我再坐不住,推开青瓷碗起身,用尽最后气力维持仪态:
“各位长辈,我忽然想起还需整理书稿……”
“恕我先告退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