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奶奶那颗石子激起的涟漪，效应比罗明宇想象中更持久，也更微妙。
最初几天，他的诊室成了全院最靓丽的风景线。
门口总是围着一群精神矍铄的老头老太太，他们不像是来看病，更像是来参加一场新奇的社交活动。
每个人进来，都带着“我倒要看看有多神”的审视，出去时，则个个面带红光，逢人便说“那小罗医生，是真有两下子”。
罗明宇成了中州县中医院的都市传说。
“听说了吗？治未病科那个新来的帅哥医生，搭了下脉，就知道老张头藏了三年的私房钱在哪儿。”
“那算什么！李大妈多年的老寒腿，被他扎了两针，当晚就去跳广场舞了，还拿了社区第一名！”
流言越传越玄乎，罗明宇听在耳朵里，只觉得哭笑不得。
他甚至开始怀疑，自己再干下去，会不会被传成能掐会算、点石成金的活神仙。
然而，任何热度都有冷却的时候。
一周后，这股突如其来的“罗明宇热”开始降温。
该来看的都来看过了，慢性病调理非一日之功，不可能天天往医院跑。他的诊室门口，渐渐恢复了与“治未-病”这三个字相匹配的冷清。
罗明宇倒不觉得失落，这正合他意。
他乐得清静，每天准时上班，泡上一杯从家里带来的廉价绿茶，然后一头扎进那些从二手书店淘来的医学典籍里。
系统的知识灌输像是在他脑中建了一座宏伟的图书馆，而这些带着前人笔记的旧书，则是通往各个馆藏区域的地图和索引。他如饥似渴地阅读、比对、印证，将那些冰冷的知识点，一点点融化成自己滚烫的血肉。
这种沉浸式的学习，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。
这天上午，他正捧着一本《濒湖脉学》，看得入神，诊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，一个小脑袋探了进来。是那个扎着丸子头的小护士，小彭。
“罗医生，在忙吗？”小彭手里捧着一个保温饭盒，脸上带着点怯生生的笑意。
“没忙，快请进。”罗明宇放下书，笑着抬头。
小彭这才走了进来，将饭盒放在桌上，打开盖子，一股香甜的糯米气息瞬间弥漫开来。
是两个热气腾腾的酒酿小圆子，上面还撒着几粒鲜红的枸杞。
“我妈早上自己做的，她说这个补气血，我看你最近总看书，肯定费神，就……就给你带了点。”小彭说完，脸颊微微泛红，眼神有些闪躲，不敢看他。
罗明宇心里一暖。
他来这里不过十来天，却感受到了在县医院七年都未曾有过的善意。
他没有客气，拿起勺子尝了一口，软糯香甜，带着淡淡的酒香，熨帖着他的胃，也熨帖着他的心。
“太好吃了，替我谢谢阿姨。”他由衷地赞叹，“正好我早饭没吃饱，你这可是雪中送炭。”
得到夸奖，小彭的眼睛亮晶晶的，脸上的笑容也变得大方起来。“你喜欢就好。那我……先去忙啦。”她像只受惊的小兔子，转身就跑了。
罗明宇看着她的背影，笑着摇了摇头。
他三两下吃完小圆子，感觉浑身都充满了能量。
他起身伸了个懒腰，走到门口，想透透气。
走廊里，人来人往，每个科室门口都或多或少有病人在等候。
他看到内科诊室的门开了，一个中年医生走出来，对着候诊的病人说了几句，然后领着其中一个走向了B超室。
药房窗口，护士长王桂香正耐心地跟一位老人解释着药品的用法用量。
康复科里，传来理疗仪规律的蜂鸣和病人舒服的呻吟。
整个医院就像一台运转的机器，每个零件都在自己的位置上，发挥着作用。
而他，罗明宇，和他的“治未病科”，则像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装饰品。
他忽然察觉到一丝不对劲。
那些路过他门口的同事，目光与他交汇时，虽然依旧会点头致意，但那笑容里，似乎比最初少了几分热络，多了些许客套和疏离。
就连前两天还总爱来他这儿串门，借口量血压实则聊天的几个小护士，今天也都没了踪影。
他成了被孤立的那个。
罗明宇眉头微皱，他想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。
难道是因为自己太“闲”了？
正思索着，一个带着怒气的声音从走廊那头传来。
“什么狗屁专家！我看就是个骗子！”一个穿着夹克，戴着金链子的中年男人，气冲冲地从电梯里走出来，手里还挥舞着一张化验单。“我爸就有点高血压，你们这的医生给开了好几百的药，还让做什么心脏彩超，颈动脉斑块筛查，一套下来一千多块！我拿到市三院给我同学一看，人家说根本没必要！就是最普通的降压药，一个月几十块钱的事！”
男人的声音很大，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。
内科诊室的门开了，刚才那个中年医生脸色难看地走了出来。“这位家属，请你说话注意点！我们开检查、开药，都是有依据的，是为了你父亲的健康负责！”
“负责？我看你们是为你们的奖金负责吧！”金链子男人不依不饶，“我告诉你们，这事没完！我要去卫生局告你们乱开药，乱收费！”
两人在走廊里争执起来，声音越来越大。
罗明宇站在自己诊室门口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。他忽然明白了什么。
断人财路，如杀人父母。
他那些不花钱的“方子”，那些“回家多散步、睡前泡泡脚”的医嘱，在让病人们交口称赞的同时，也无形中动了别人的蛋糕。
他以为自己是在行医德，在别人眼里，或许他只是一个破坏规矩、自命清高的搅局者。
他这哪里是治病，分明是在其他同事的饭碗里撒沙子。
难怪那些眼神会变。
在这个小小的、利益盘根错节的集体里，他一个人的“高尚”，衬得其他人都是唯利是图的“小人”。谁会喜欢一个这样的人？
一阵苦涩涌上心头。
他本以为自己跳出了县城那个泥潭，换了个地方就能凭本事吃饭。
现实却又一次给他上了一课。
有人的地方，就有江湖。
而他，似乎永远都是那个不懂江湖规矩的愣头青。
争吵最终在保安的调解下平息了。
金链子男人骂骂咧咧地走了，留下那个内科医生，脸色铁青地站在原地，胸口剧烈起伏。
他抬头时，目光恰好和罗明宇对上。
那眼神里，有尴尬，有难堪，还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怨怼。
罗明宇心里一沉。
他知道，这梁子算是结下了。
他转身回到诊室，关上门，靠在门板上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。
屋子里还残留着酒酿小圆子的香甜，他却觉得满嘴都是苦味。
他想起了刘主任那张轻蔑的脸，想起了那句“县城婆罗门”。
原来，自己兜兜转转，还是没能逃出这个可笑的身份。
“小爱。”他在心里呼唤。
【主人，我在。】
“你说，我是不是又做错了？”
系统沉默了片刻，破天荒地没有给出毒舌的评价，只是弹出了他的个人属性面板。
【从政资质】负一级：-78/???
那个鲜红的负七十八，像一个巨大的嘲讽，刺痛了他的眼睛。
是啊，他就是这么个不通人情世故的蠢货。
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，诊室的门被敲响了。
“咚，咚咚。”
是何莱。
他依旧穿着那身不太合体的西装，腋下夹着黑皮包，地中海发型在灯光下闪闪发亮。
脸上，挂着他那标志性的、酷似弥勒佛的笑容。
“小罗啊，忙不忙？”何莱探进半个身子，笑呵呵地问。
“不忙，院长。”罗明宇立刻站直了身体。
“走，去我办公室，有好茶。”何莱对着他挤了挤眼睛，“咱爷俩，好好聊聊。”
罗明宇的心，猛地往下坠了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