凛冽的罡风如同冰冷的刀片，刮过云衡的脸颊。
她将身形隐匿在一团流云之中，量心尺悬浮在身前，散发出微弱的辉光，不仅指引着方向，更不断干扰、折射着可能追踪而来的神识探查。
从天律阁律正殿强行冲出，无异于叛阁。此刻，恐怕她的影像和气息早已通过身份玉牌的最后关联，传遍了所有戒律使的感应法阵。她必须尽快赶到天工驿，在那追兵蜂拥而至之前，找到能证明自己清白的线索。
下方山河飞速倒退，逐渐变得荒凉。大地之上开始出现巨大的、非自然形成的沟壑与结晶化的土壤，那是三百年前灵脉崩毁时泄露的能量造成的永久创伤，仿佛大地上无法愈合的丑陋疤痕。
空气中的灵气也变得混乱而稀薄，带着一种腐朽与狂躁交织的怪异气息。
终于，在一片望不到边际的、呈现出诡异暗紫色的荒原中心，她看到了此行的目的地。
天工驿。
与其说那是一片废墟，不如说是一个巨大、狰狞、沉默的伤口，凝固在时空之中。
根本看不到任何完整的建筑。只有无数奇形怪状、焦黑扭曲的金属与晶石残骸，以一种违反重力的方式，犬牙交错地刺向昏暗的天空。一些残存的巨大齿轮和符文板半埋在泥土里，偶尔还会闪过一丝濒死般的灵光，旋即又彻底湮灭。更深处，则被一种永不散去的、混杂着尘埃与能量的浓雾所笼罩，神识探入其中，如石沉大海。
这里的时间仿佛停滞了，只剩下死亡与寂灭。
云衡压下心头的悸动与那莫名涌上的悲凉熟悉感，小心翼翼地落在废墟边缘。脚踩在地面上，发出“咔嚓”的轻响，那是灵能彻底耗尽后晶石化成的齑粉。
她按照卷宗中零星记载和梦中碎片的方向，朝着废墟深处走去。
越往里走，那股令人不安的寂静就越发浓重。只有风声在扭曲的金属管道中穿行，发出呜咽般的怪响。
突然，她前方一片看似平静的地面骤然塌陷，露出下方闪烁着危险红光的复杂管道！一股灼热的、能侵蚀灵力的废气猛地喷涌而出！
云衡反应极快，量心尺瞬间出现在脚下，托着她急速上升。然而，那废气竟如活物般缠绕而上！
就在她准备硬抗之时——
“嗤啦！”
一道灼热、霸道、充满阳刚气息的赤红色刀芒，如同撕破夜幕的闪电，从侧后方悍然劈至！精准无比地将那废气柱从中斩断、蒸发！
云衡蓦然回头。
只见在一片倾斜的巨大金属断壁之上，一个身影傲然而立。玄色镇龙军轻甲沾染着风尘，暗红色的披风在荒原的风中猎猎作响。手中那柄造型狂放的陌刀，刀身上赤芒尚未完全褪去，散发出炽热的气浪。
不是炎铮，又是谁？
他怎么会在这里？而且还出手帮了她？
炎铮收刀，纵身一跃，轻巧地落在云衡不远处，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她，嘴角勾起一抹说不出是嘲讽还是趣味的弧度。
“啧，天律阁的执尺人，不在律正殿断案，跑来这鸟不拉屎的禁忌之地……观光？”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懒洋洋的调子，却又隐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，“还是说，终于想通了，觉得我那天在龙渊做的事，也不算太违律？”
云衡心中警铃大作。他出现在这里，太过巧合。是敌是友？是为了那被篡改的卷宗，还是为了别的？
她面上依旧清冷，量心尺无声地飞回手中戒备：“炎将军又为何在此？镇龙军的职责，似乎不包括巡查前朝废墟。”
炎铮嗤笑一声，用刀尖随意地指了指废墟深处：“老子追查一群偷渡边境、形迹可疑的蛟龙崽子，线索到这附近就断了。倒是你，云执尺……”他目光陡然锐利起来，“你前脚刚走，后脚天律阁的戒律令就发到了我们大帅府，说你抗律叛逃，命沿途军镇协助缉拿。你这‘观光’，代价可不小啊。”
云衡的心猛地一紧。戒律令竟然下发到了镇龙军！天律阁的动作比她预想的还要快，还要狠绝！这是要将她的所有生路彻底堵死！
她握紧了量心尺，指节微微发白：“我未曾叛阁，只是追寻真相。”
“真相？”炎铮逼近一步，强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，“什么真相？值得你赌上前程和性命？和三百年前那桩破事有关？”
他也知道天工驿惨案？而且听起来，他似乎也并不完全相信卷宗记录？
云衡凝视着他，试图从他眼中分辨真伪。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，沉默地对峙着。废墟之中，只有风声呜咽。
半晌，云衡缓缓开口，声音干涩：“我的身份玉牌被动了手脚，伪造了我来过此地的记录。有人不想我查下去。”
炎铮挑眉，似乎并不意外，只是嗤笑更浓：“呵，你们天律阁内部那点龌龊事，老子没兴趣。不过，那群蛟龙崽子鬼鬼祟祟摸进这里，肯定不是来凭吊古迹的。你要查你的真相，我要抓我的蛟龙，看来……咱们暂时同路了？”
他的提议看似合理，却充满了不确定性。与一个名声不佳、刚刚还兵刃相向的违律将领合作，无疑是火中取栗。
但云衡看着眼前这片危机四伏、广阔无边的废墟，知道自己独自探索效率低下且极度危险。炎铮战力强横，而且，他对这里似乎有种奇怪的熟悉感……
“可以。”云衡最终点头，语气依旧冷淡，“但需约法三章。第一，一切行动……”
“行行行，听你指挥，云大人。”炎铮不耐烦地打断她，扛起陌刀，率先朝废墟深处走去，“赶紧的，别等会儿戒律使和我的兵都来了，那乐子可就大了。”
云衡看着他大大咧咧毫无防备的背影，默然片刻，终是跟了上去。
有了炎铮这个“经验丰富”的闯入者在，行程变得顺利了许多。他似乎总能提前一步察觉到隐藏的陷阱——某个看似坚固实则一碰就碎的平台，某处残留着恐怖撕裂剑气的断墙，甚至是一些游荡的、由怨念和泄露灵气结合产生的法则残影。
他们甚至遭遇了一次小规模的灵煞风暴，无数混乱的能量碎片如同暴风雪般席卷而来。炎铮大喝一声，陌刀舞成一团炽烈的火轮，将大部分风暴挡在外面。而云衡则迅速掐诀，量心尺散发出柔和光芒，在他们周围布下一个临时性的稳定结界，精准地找到了风暴的能量间隙，两人背靠背，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危机。
经历这次配合，两人之间的气氛微妙地缓和了一丝。
“左边第三条通道。”炎铮抹了一把脸上的灰，语气肯定，“那帮泥鳅的腥味儿往那边去了。”
云衡却蹙眉，她的量心尺微微震颤，指向右侧一条被巨大齿轮堵塞了近半的甬道：“不对，这边的灵脉残留波动更异常，有近期被强大力量强行贯通的痕迹。”
两人各执一词。
炎铮有些不耐：“老子在边境追杀了它们十几年，绝不会闻错！”
云衡坚持：“我的量心尺不会误判能量轨迹。”
就在争执不下时，炎铮忽然“咦”了一声，用刀柄敲了敲左侧通道口的金属壁，上面覆盖着厚厚的尘埃和锈迹，但他抹开一部分后，露出了下面一个极其古老、几乎被磨平的印记——那是一个简单的徽记：一团燃烧的火焰，包裹着一柄微缩的矩尺。
“这是……”云衡一怔。
“天工驿旧徽。”炎铮的声音忽然低沉了下去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恍惚，“火焰……是炼器锻天之火，矩尺……是测量天地之规……哼，规矩规矩，真是到哪里都离不开这玩意儿……”
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？甚至连寓意都脱口而出？
云衡心中疑窦更深。而就在这时，她手中的量心尺仿佛被那徽记引动，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嗡鸣，一道柔和的金光射出，照在右侧那条通道被堵塞的齿轮上。
齿轮上的古老符文逐一亮起，紧接着，在一阵沉闷的“咔嚓”声中，那巨大的齿轮竟然缓缓转动，让出了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！
两人对视一眼，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不定。
不再犹豫，炎铮率先侧身而入，云衡紧随其后。
缝隙之后，并非想象中的通道，而是一个巨大的、球形的核心舱室！
舱室内部布满了无数密密麻麻、早已黯淡的水晶管线和符文阵列，中央是一个巨大的、已经干涸破裂的池子。这里保存得相对完整，但也更加死寂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、灵能耗尽后的“虚无”味道。
然而，在舱室最中央的地面上，却刻画着一个极其复杂、即便经历了三百年的时光依然清晰无比的阵法！
那阵法纹路古奥，结构精妙绝伦，远超当世常见的任何聚灵或防御阵法。云衡只看了几眼，就感到神识一阵眩晕，其中蕴含的算力与规则理解，让她这个执尺人都感到深不可测。
但更让她和炎铮瞳孔骤缩的是——阵法的一些关键节点上，竟然洒落着几片新鲜的、闪烁着微光的暗蓝色鳞片！
蛟龙鳞！而且就是炎铮追踪的那一批！
它们果然来过这里！它们的目标是这个阵法？
就在云衡全神贯注解析阵法，炎铮警惕地检查鳞片时，谁也没有注意到，几片看似不起眼的、镶嵌在墙壁上的黑色龙鳞状薄片，正无声地对准了他们。
突然！
那几片黑色龙鳞猛地爆发出幽暗的光芒！一股冰冷、怨毒、充满毁灭意志的神念冲击，如同无形的巨锤，狠狠砸向两人的识海！
这攻击来得太突然、太诡异，直接针对神魂本源！
“呃！”
“哼！”
云衡和炎铮同时闷哼一声，脸色瞬间煞白如纸，身形摇晃，几乎站立不稳。这神念冲击中竟然夹杂着大量混乱、暴虐的记忆碎片和负面情绪，疯狂地冲击着他们的意识防线！
更可怕的是，这攻击似乎引动了此地残留的某种诡异机制。
地面中央那个古老的阵法，猛地亮起了刺目的白光！光芒并非汇聚，而是形成了一道狂暴的、失控的能量漩涡，产生了无可抗拒的恐怖吸力！
两人正处于漩涡中心，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，只觉得神魂仿佛都要被撕扯出体外，眼前一黑，便被那白光彻底吞噬！
天旋地转，时空紊乱。
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刹那，云衡只感到一只灼热有力的大手，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，将她猛地拉向一个方向。
是炎铮！
下一刻，无尽的黑暗与混乱将他们淹没。
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，云衡的意识才从一片混沌中缓缓浮起。
她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极其怪异的状态。
她好像……变成了两个人。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，思绪、情绪、记忆都属于云衡。但同时，她又能无比清晰地感知到另一个意识的存在——炽热、刚猛、充满爆发性的力量感，以及一种深藏的、被层层包裹的疲惫与守护欲。
是炎铮！
他们的神念，竟然因为那诡异的阵法爆炸和神魂冲击，阴差阳错地紧密纠缠、连接在了一起！
她不仅能感受到他的情绪波动，甚至能“看”到他的一些记忆碎片——尸山血海的战场、军帐中孤灯下的沉默、还有……一双冰冷又悲悯的、属于她前世的眼睛。
而与此同时，她也感觉到，自己的记忆和情感，也在不受控制地向对方敞开——卷宗库里发现的篡改印记、被戒律使包围时的冰冷与绝望、还有那份深埋心底的、对“绝对公正”的执着与迷茫……
“放开你的心神！”炎铮低沉而压抑的声音，直接在她“脑海”中响起，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，“这鬼地方残留的是最霸道的‘共感灵契’阵法残响！抗拒只会让神念绞缠得更紧，直到把我们两个都逼疯！”
共感灵契？传说中天工驿用于让最高级别的造师们完美协同、心神合一的禁忌秘术？竟然还有残响留存？
云衡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，她知道炎铮说的是实话。那种神念相互拉扯、即将撕裂灵魂的痛苦正在加剧。她深吸一口气，强迫自己放松下来，不再抗拒那股外来的意识流。
渐渐地，一种奇异的平衡开始建立。
她依然是她，他也依然是他。但他们之间，仿佛打开了一条毫无遮掩的通道。
她能感受到他此刻强自镇定的外表下，那对她突然涌现的、复杂难言的信任与保护欲，甚至还有一丝……因为被迫共享隐私而产生的恼怒和尴尬。
而他，则能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她清冷面具下，那巨大的压力、孤独以及对真相近乎固执的渴望。
无声的交流在神念层面飞速流淌。
【……你到底在查什么？】他的意念传来，带着探究。
【卷宗被龙族秘术篡改。天工驿惨案，另有真相。】她回应，将那份带有“逆鳞篡印术”波动的记忆片段传递过去。
炎铮的“意识”剧烈地震动了一下，一股滔天的怒意和果然如此的情绪汹涌而来。
【老子早就说过！当年之事绝非那么简单！】他的意念几乎在咆哮，【那些该死的长虫——！】
就在这时，周围的混沌景象开始变得清晰。共感灵契将他们拖入了一个由残存神念和记忆共同构筑的幻境之中。
黄沙漫天，巨大的驿站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阴影。他们仿佛两个幽灵，站在三百年前的天工驿中。
他们看到了“自己”。
前世的云衡——墨衡，一身风尘仆仆的执造官袍，正伏案疾书，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疲惫与忧虑。前世的炎铮——炎锋，则抱着手臂靠在门框上，看着她的背影，眼神复杂，有关切，有不满，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……情深。
【……我们必须上报长老会。龙魂核驱动阵法，有伤天和，违背天律根基。】墨衡（云衡）头也不抬，声音冷静却沙哑。
【上报？等那帮老家伙吵出个结果，边境十三城的灵脉早就枯竭了！到时候死的就不是几条蛟龙，是成千上万的凡人！】炎锋（炎铮）猛地站直身体，声音激动，【规矩是死的，人是活的！墨衡，你醒醒！】
【若天律可因时因地而废，今日能为此事破例，他日便能为他事妥协！底线一旦撕裂，秩序将荡然无存！】墨衡猛地抬头，眼中是执拗的光。
争吵、对峙、互不理解……却又能在对方遇到技术难题时，毫不犹豫地伸出援手；在对方疲惫不堪时，默默递上一杯热茶……
云衡和炎铮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视角，旁观着前世的他们如何从并肩作战的伙伴，一步步因理念之争而走向分歧的深渊。
那种深刻的无力感和心痛感，同时席卷了处于共感状态的两人。
幻境飞速流转。
最终，他们看到了决定性的那一夜。
依旧是争吵。在巨大的灵脉枢纽核心前，两人情绪激动到了极点。
就在炎锋愤然转身，似乎要离去时——一道诡谲的黑龙虚影，毫无征兆地、凭空出现在墨衡身后！那虚影眼中闪烁着恶毒与嘲弄的光芒，猛地朝墨衡后心撞去！
墨衡身形一僵，眼神瞬间变得空洞而狂乱！她手中寒光一闪，多了一柄符文匕首，但不是刺向黑龙虚影，而是直直刺向背对着她的炎锋！
“噗嗤！”
匕首精准地刺入了炎锋的肩胛下方——正是云衡在最初记忆碎片中看到的那个位置！
炎锋猛地回头，脸上满是震惊、难以置信，以及……瞬间明了一切的巨大悲恸。他看清了墨衡空洞的眼神，也看到了她身后那迅速消散的、得意洋洋的黑龙虚影。
他没有反抗，只是用尽最后力气，一把抓住墨衡的手腕，声音嘶哑破碎：“……规矩……错了……不，是你我……都越界了……小心……龙……”
下一刻，灵脉核心失控，恐怖的能量爆炸开来，吞噬了一切……
幻境到此，戛然而止。
神念链接骤然断开！
“噗通！”“噗通！”
云衡和炎铮的神魂仿佛被狠狠抛掷出去，重重摔回现实。两人同时跌坐在冰冷的舱室地面上，脸色苍白，大汗淋漓，剧烈地喘息着，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。
空气中死一般的寂静。
刚才经历的一切——共享的神念、赤裸的情绪、还有那三百年前被掩盖的、惨烈而悲壮的真相，如同滔天巨浪，冲击着他们固有的认知。
云衡的心脏疯狂跳动，指尖冰冷。她终于明白了，那一刀不是背叛，而是……被操控下的无奈！而炎锋最后的话……他早就知道有龙族在搞鬼！
她缓缓抬起头，看向对面的男人。
炎铮也正看着她，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眼眸，此刻翻涌着极度复杂的情绪：有愤怒，有后怕，有恍然，有看到真相的解脱，更有一种……跨越了三百年时光的、沉重得让人窒息的心疼。
两人目光交织，空气中弥漫着难以言喻的张力。
三百年的误解，在此刻冰雪消融。
然而，还未等他们从这巨大的冲击中缓过神来，甚至来不及说上一句话——
“咻咻咻咻！”
无数道破空之声从四面八方尖锐地响起！
下一刻，舱室那几个出入口，甚至包括他们进来的那条缝隙，瞬间被一道道强大的灵光封锁！
紧接着，数十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涌现，将两人团团围住！
这些人分属两方，服饰鲜明，杀气腾腾。
一方，身披天律阁戒律使的玄黑重甲，面覆冷冰冰的法器面具。
另一方，则是身穿镇龙军执法队服饰的修士，眼神锐利如刀。
为首的一名戒律使上前一步，目光冰冷地扫过跌坐在地、气息不稳、显得颇为“狼狈”的云衡和炎铮，声音没有任何感情，响彻死寂的舱室：
“执尺人云衡！镇龙将炎铮！尔等私探禁地、勾结龙族、意图重启禁忌阵法！证据确凿！现行擒下！若敢反抗，格杀勿论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