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，如同投入绝对寂静深潭的石子，骤然打破了凝魄殿内冻结的氛围。
却并未激起涟漪，反而让那死寂更深、更沉。
所有仙神，包括那些见多识广、历经万劫的大能，此刻都瞠目结舌，瞳孔之中清晰地倒映着那骇人的景象——素衣女子以指为刃，洞穿自身丹田，硬生生剜出半颗光华璀璨、灵力磅礴的金丹！
自剖金丹！
这是何等疯狂、何等惨烈、何等决绝之举！
金丹乃修士性命交修之本源，道途之根基。剥离金丹之痛，远超刮骨刮肉，那是直接作用于神魂本源的极致酷刑，足以让最坚毅的修士心神崩溃，形神俱灭者比比皆是！
而她，竟就这般做了。
在众目睽睽之下，在仙尊冰冷的驱逐之言后，在那位刚刚复活、受尽呵护的瑶光仙子面前，以一种近乎平静的疯狂，对自己施以了这极刑！
“她……她疯了不成？！” 有仙官失声喃喃，声音因极度的震惊而扭曲。
无人回答他。
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钉在那道剧烈颤抖、却依旧倔强挺直的素白身影上。
殷红的鲜血，不像凡俗那般暗沉，而是带着灵光特有的莹澈，却又无比刺目，顺着她深深刺入腹部的指尖汹涌而出，迅速染红了她月白的衣裙，滴滴答答，砸落在光可鉴人的玉砖上。
每一滴落下，都仿佛敲击在众人的心尖，带来一阵惊悸的紧缩。
她的身体因为无法想象的剧痛而控制不住地战栗，每一寸肌肉都在痉挛，骨骼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哀鸣。脸色在刹那间褪得毫无血色，如同最上等的宣纸，唯有一双唇被她自己死死咬住，渗出一缕鲜红，触目惊心。
冷汗如同溪流，从她额角、鬓边涔涔而下，划过她紧绷到极致的下颌线。
任谁都能看出，她正承受着何等可怕的痛苦。
然而——
她的眼神。
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，在最初因剧痛而涣散了一瞬后，竟迅速重新聚焦，里面没有疯狂，没有混乱，甚至没有哀求与绝望。
只有一种被剧痛淬炼过的、冰冷到极致的清醒与坚韧。
仿佛那正在被撕裂、被剥离的不是她的金丹、她的道基、她的半条性命，而是一件早已决定丢弃的、与她无关的赘物。
凌苍仙尊脸上的所有情绪——不悦、威严、错愕——尽数凝固，然后如同冰面般寸寸碎裂，露出底下全然的空白与难以置信。
他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，紫袍下的手几不可察地抬起了一瞬，似乎想要阻止什么，却又完全无法理解眼前发生的一切，那动作便僵在了半空。
他的大脑仿佛停止了运转。
云绾？
那个三百年来温顺、安静、甚至有些怯懦，永远低眉顺眼、等待他指示的影子？
她怎么敢？
她怎么会？
用这种惨烈到极致的方式？
瑶光仙子发出一声极轻的、受惊般的抽气声，猛地抓紧了凌苍的衣袖，将脸半埋在他身后，只露出一双写满惊惧与不可思议的眼睛，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一幕。她的身体也微微颤抖起来，不知是吓的，还是别的什么原因。
整个大殿，落针可闻。
只有那鲜血滴落的声音，和云绾因极致痛苦而无法完全压抑的、破碎的喘息声，清晰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。
在这片绝对的死寂与无数震骇的目光中，云绾颤抖着，却又异常稳定地，完成了最后一步剥离。
那半颗灼热、璀璨、蕴含着她三百年苦修全部精华的金丹，彻底脱离了她的身体，悬浮在她染血的掌心之上，光华流转，生命气息澎湃，与它主人惨白的脸色、淋漓的鲜血形成着极端刺目的对比。
灵力如同开闸的洪水，从她丹田巨大的创口疯狂倾泻而出。她的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急剧萎靡下去，身体晃了一下，几乎要栽倒在地。
但她硬生生挺住了。
用那早已刻入骨髓的、最后一点不肯折弯的韧性，稳住了身形。
她缓缓抬起头，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发丝黏在脸颊，更添几分狼狈与凄艳，然而那双眼睛，却亮得惊人，如同寒夜中最冷的星子，穿透短暂的黑暗，精准地锁定了那片紫色的衣角。
她的视线掠过瑶光那张受惊的、依偎着凌苍的脸，最终定格在凌苍那双依旧充斥着震惊与空白的眼眸上。
然后，她开口了。
声音因巨大的痛楚和灵力的急速流失而低哑破碎，气若游丝，却偏偏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，从齿缝间挤出，清晰无比，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，重重砸在死寂的大殿里：
“仙尊…”
两个字出口，带着血沫的腥气。
她微微停顿，吸了一口气，那动作牵动了伤口，让她眉头蹙紧，却依旧将后面的话语，一字一句，掷地有声地吐出：
“三百年庇护…”
“赐我…安身立命之所。”
她的目光扫过瑶光，那眼神平静得可怕，没有丝毫怨怼，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。
“瑶光仙子复生…”
“所需…至纯金丹稳固神魂。”
托着那半颗璀璨金丹的染血手掌，向前递出。这个简单的动作，似乎耗光了她最后的气力，她的手臂在剧烈颤抖，那金丹的光华却越发灼目。
“这半颗金丹…”
“是我所能拿出…最纯净之物。”
她的声音越来越低，却越来越冷，如同冰棱相互撞击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疲惫与释然。
最后四个字，她几乎是用气音吐出，却如同惊雷，炸响在每个人的耳边：
“恩情…我还了。”
“自此…”
她看着凌苍那双终于从震惊空白中挣扎出来、开始涌现出复杂难辨情绪的眸子，缓缓地、坚定地，为这一切画上了句号。
“两清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。
那半颗悬浮在她掌心、与她性命相连的金丹，仿佛感应到了她决绝的意志，光华骤然内敛，化作一道纯净温和的流光，主动地、轻盈地飞向寒玉榻上的瑶光仙子。
流光没入瑶光的眉心。
瑶光仙子浑身微微一颤，发出一声舒适的轻吟，周身气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圆融稳固，脸上那抹初醒的苍白也迅速被健康的红润所取代。那半颗至纯金丹的滋养效果，立竿见影。
与此同时。
云绾再也支撑不住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，身体如同断了线的风筝，向后踉跄退去，重重撞在殿内一根冰冷的蟠龙金柱上，才勉强没有倒下。
她靠着金柱，剧烈地喘息着，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丹田处可怕的创口，带来新一轮的剧痛。鲜血在她身下迅速汇聚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红。
她抬起手，用染血的袖子，胡乱擦去唇边的血迹，动作甚至带着一丝潦草的、不耐烦的意味。
然后，她抬起头。
无视了周身狼狈与剧痛，无视了满殿依旧处于极度震惊中的仙神，更无视了凌苍那双终于染上惊怒、复杂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的眸子。
她的目光，空茫地扫过这片富丽堂皇却令人窒息的大殿，扫过那相偎的二人。
最后，只剩下全然的漠然。
仿佛刚才那惨烈决绝的一切，与她再无半点干系。
恩已还。
情已断。
此地，此人，此间种种，于她云绾，从此——
皆是陌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