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彬铃第一次听见张雨林的名字,是在三月的梅雨季。图书馆靠窗的老位置积着半寸深的雨水,她踮脚去够最高层的《东京梦华录》,指尖刚碰到书脊,整排书突然哗啦作响。
“小心。”有人伸手扶住摇摇欲坠的书堆,掌心的温度透过湿透的袖口渗过来。孙彬铃转头看见件灰蓝色工装外套,领口别着的工牌写着“张雨林,古籍修复组”。他左手沾着半干的糨糊,右手还捏着把小镊子,睫毛上甚至挂着片细小的纸屑。
“谢谢。”她慌忙去捡散落的书,发现最底下那本《金石录》的封皮裂了道缝,“这是……”
“上周被水泡了的那批。”张雨林蹲下来帮她整理,声音里带着点纸张被雨水泡过的温润,“我刚补好封皮,还没来得及上架。”
他的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,像在安抚受惊的蝴蝶。孙彬铃注意到他食指第二节有道浅浅的疤痕,指甲缝里嵌着点墨色,倒像是从旧书卷里走出来的人。
那天傍晚雨停时,孙彬铃在修复室门口又遇见他。玻璃窗里,张雨林正用竹起子挑开泛黄的纸页,夕阳穿过雨雾落在他侧脸,把绒毛染成淡淡的金。她忽然想起祖父书房里那架老座钟,钟摆摇晃时,总会带起陈年纸张的气息。
“还在等《东京梦华录》?”他推开玻璃门出来,手里拿着个牛皮纸包,“刚才找到的嘉靖刻本,比你要的那个版本多两页注文。”
纸包上别着张便签,字迹清瘦如竹:“卷三‘马行街铺席’条,有处虫蛀补全了,供参。”孙彬铃捏着那张纸,忽然发现墨迹边缘洇着圈浅痕,像是被雨水打湿过。
后来她总在周三下午去修复室。张雨林的工作台永远摆着三件套:糨糊碗、排笔、马蹄刀。他修复古籍时极专注,睫毛垂下来能遮住半张脸,只有窗外的芭蕉叶被雨水打湿时,才会抬眼望一眼天色。
“这是金箔?”孙彬铃指着他正在贴的书页问。那些碎裂的金字在他指尖慢慢复原,像被施了魔法。
“是云母粉调的胶。”他侧过身让她看,工作台压着张泛黄的笺纸,上面用小楷写着修复步骤,“真金箔太脆,经不起南方的潮。”
孙彬铃发现他总喝一种很苦的茶,茶杯底沉着几粒青褐色的茶梗。有次她带了盒桂花糕,见他盯着糕点上的糖霜发愣,忽然想起古籍里“糖霜如晶”的描述。
“尝尝?”她把糕点推过去,指尖不小心碰到他的茶杯,温热的水汽漫在两人之间。张雨林拿起一块,咬下去时碎屑落在工装口袋里,像落了把细碎的金粉。
梅雨季最盛的时候,孙彬铃在图书馆地下室发现只纸箱。里面是民国时期的气象日志,纸页被虫蛀得千疮百孔,墨迹在潮湿里晕成一朵朵蓝花。她抱着纸箱找到修复室时,张雨林正对着盏台灯出神,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幅淡墨山水画。
“这些……还能修吗?”她翻开其中一页,“民国二十三年六月初七,暴雨,江潮漫过堤岸三尺。”
张雨林的手指抚过虫蛀的孔洞,忽然说:“我祖父以前是水文站的,总说老日志比天气预报准。”他从抽屉里拿出本牛皮封面的册子,里面贴着剪报大小的纸页,“这是我修的第一本,1954年的梅雨记录。”
孙彬铃看着那些用朱笔补全的字迹,忽然发现某页空白处画着株芭蕉,叶脉清晰得能数出纹路。
“你也喜欢画画?”
“修复时练的。”他指尖点在芭蕉叶尖,“补虫洞要先描轮廓,跟画画差不多。”那天他教她用糨糊调朱砂,指尖相触时,孙彬铃闻到他袖口飘来的气息,像晒过太阳的旧书卷。
入夏时图书馆要翻修屋顶,修复组暂时搬到后院的老厢房。孙彬铃去找张雨林时,正撞见他站在芭蕉树下接雨水。搪瓷盆里的雨珠溅起细碎的水花,他仰头看雨的样子,让她想起《雨巷》里的句子。
“接来调糨糊。”他举着盆对她笑,水珠从发梢滴落在工装领口,“井水太硬,雨水养纸。”厢房里晾着刚修复的佛经,阳光透过窗棂落在纸页上,那些褪色的经文忽然有了温度。
有次孙彬铃加班到深夜,走廊尽头的修复室还亮着灯。她悄悄走过去,看见张雨林正用放大镜看一页残卷,嘴里轻轻念着什么。月光落在他手边的笔记本上,她认出那是首未完的诗:“雨打芭蕉叶,风摇竹影窗……”
“还没走?”他忽然抬头,台灯的光晕在他眼底浮动。孙彬铃慌忙转身,听见身后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,“这本《群芳谱》里夹着晒干的栀子花,给你。”
花瓣早已褪成浅黄,却还留着淡淡的香。孙彬铃把花夹进笔记本,忽然发现扉页多了行字:“明夜月出,可来后院看新修的斗拱。”
七月初七那晚,孙彬铃果然去了后院。张雨林站在修复室门口,手里举着盏马灯。灯光穿过雨雾,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,落在新修的木梁上。
“你看这里。”他指着斗拱的榫卯处,“加了暗销,能防梅雨侵蚀。”马灯的光忽明忽暗,照得他睫毛上的雨珠像碎钻,“以前总觉得修复是跟时间较劲,现在才发现……”
“发现什么?”孙彬铃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颤。
“发现有些东西,越旧越清楚。”他低头时,马灯的光落在她发顶,“比如第一次在图书馆见你,你穿的蓝布裙上,绣着朵栀子花。”
那晚的雨又下了起来,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。张雨林把工装外套披在她肩上,衣料里还留着糨糊和旧纸的气息。他们并肩坐在修复室的门槛上,看马灯的光晕在雨里慢慢化开,像幅晕染开的水墨画。
秋老虎肆虐时,孙彬铃在古籍部整理善本,发现本清代的《听雨楼词》。扉页贴着张泛黄的便签,字迹和张雨林的如出一辙:“某年某月某日,雨,观彬铃校书,檐外芭蕉初展。”她忽然想起梅雨季的某个午后,自己趴在桌上打瞌睡,醒来时见窗台上多了盆小小的芭蕉苗。
“找这个?”张雨林不知何时站在门口,手里拿着个青瓷瓶,“刚从后院剪的,开得正好。”瓶里插着两枝白茉莉,花瓣上还带着露水。
孙彬铃翻开《听雨楼词》,发现夹着张修复记录,日期正是他们初见那天。墨迹末尾画着个小小的笑脸,像孩童在雨地里踩出的水痕。
“下个月要去苏州。”张雨林忽然说,指尖在书页上轻轻敲击,“那边有批明代方志要修,大概要住三个月。”
窗外的芭蕉叶被风吹得沙沙响,像谁在低声絮语。孙彬铃想起他笔记本上的诗,忽然想替他续完后半句。
张雨林走的那天,孙彬铃去站台送他。他背着个巨大的帆布包,里面装着全套修复工具,临上车时塞给她个木盒子。打开是块砚台,砚池里刻着株小小的芭蕉,旁边刻着行小字:“雨停时,我就回来。”
苏州的秋雨比南方更缠绵。孙彬铃每天都会收到张雨林的信,信封里总夹着些小东西:虎丘的银杏叶,平江路的桂花,甚至还有片修复时换下的旧宣纸。信里他总写修复的进展,说某页方志记载着百年前的梅雨,说某段注文里提到的茉莉香,末了才会加一句:“这边的芭蕉不如后院的绿。”
十二月初的某个清晨,孙彬铃去图书馆开门,发现修复室的灯亮着。推开门看见张雨林坐在老位置上,正用小刷子清理块碎裂的瓷片。晨光落在他发梢,像落了层细碎的雪。
“回来了?”她的声音带着点哽咽。
“昨天半夜到的。”他转头时眼里有红血丝,“这是明代的青花瓷片,上面画着芭蕉,想着你会喜欢。”
孙彬铃走过去,看见他手边的砚台里盛着清水,水面浮着片新鲜的芭蕉叶。窗外的阳光正好,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,像幅刚刚晾干的画。
那天傍晚,他们又坐在后院的门槛上。芭蕉叶在风中舒展,露出底下藏着的花苞。张雨林忽然从口袋里拿出支钢笔,在孙彬铃的笔记本上写下:“雨打芭蕉叶,风摇竹影窗。晴光穿户入,正好见君旁。”
暮色渐浓时,第一朵芭蕉花悄悄绽开,像谁在雨过天晴后,轻轻叩响了门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