镇静剂的药效缓缓退去,如同潮水剥离海岸,留下的是更深沉的寂静和一片狼藉。陈默再次陷入沉睡,眉头却不再紧锁,而是呈现出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,仿佛刚才那场骇人的风暴从未发生,却又抽干了他所有的精气神。
林晓雯呆立在病房角落,像一尊被雨打湿的石膏像,冰冷的恐惧和巨大的无力感渗透进她的每一寸骨骼。医护人员处理完现场,低声嘱咐了几句“密切观察”、“避免刺激”便离开了。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破碎水杯留下的淡淡水腥气,混合着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余悸。
她缓缓蹲下身,颤抖着手,去捡拾那本湿漉漉、甚至被撕破了几页的日记。纸张上的字迹被水晕开,那些曾经炽热滚烫的告白和细腻的心事,变得模糊不清,如同他们此刻扑朔迷离的未来。指尖抚过那句变得斑驳的“To my forever love – M”,一阵尖锐的痛楚攫住了她的心脏。
永恒的爱,尚未寻回,却似乎先一步被染上了洗不掉的污渍和裂痕。
姜禹的警告言犹在耳。她太心急了,那一点点细微的进展让她失去了分寸,妄图用往日的甜蜜去融化坚冰,却未曾料到冰封之下,并非只有遗忘,更有着汹涌的、足以摧毁一切的暗流和创伤。他那充满痛苦和背叛的指控,那“雪夜”、“黑色车灯”、“丢下我”的碎片式嘶吼,像一把把冰冷的钥匙,试图开启一扇连林晓雯都不知道存在的、黑暗的门。
那不仅仅是关于他们之间误会的记忆。那似乎指向了更久远、更深刻的伤痕。
她小心翼翼地整理好日记,将它和那枚依旧冰凉的银杏胸针一起,收进了背包最里层。它们依然是“引子”,却也是危险的开关。在她弄清楚那黑暗的源头之前,在她找到正确的方法之前,她不能再轻易动用它们。
接下来的几天,病房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。陈默醒来后,对那天的失控只有一些模糊而混乱的印象,伴随着强烈的羞耻感和更深的疏离。他变得更加沉默,几乎不再与林晓雯有任何眼神交流,仿佛她那日的存在本身,就是提醒他自身残缺和失控的耻辱柱。
林晓雯也学会了保持距离。她依旧无微不至地照顾他,动作却更加谨慎,言语更加简洁,像对待一件极易碎裂的珍贵瓷器。那种小心翼翼的氛围,无形中筑起了一道更高、更冷的墙。
希望仿佛又回到了原点,甚至比原点更糟。但这一次,林晓雯的心境却悄然发生了变化。最初的绝望和崩溃之后,一种更为坚韧的决心,如同石缝中挣扎而出的小草,慢慢滋生。
她不能再仅仅沉浸于“唤醒他爱情”的执念里。姜禹的话点醒了她,陈默的问题,远不止是“失忆”那么简单。他那混乱的痛苦嘶吼,像是一幅残缺的藏宝图,指向他内心深处某个未被探知的、黑暗的角落。如果无法理解那片黑暗,或许就永远无法真正引领他走出迷雾。
她需要帮助。她需要知道更多。
她拨通了姜禹留下的号码。电话那头,老人的声音依旧平和,听完她的叙述后,并未感到意外,只是轻轻叹了口气。
“灵识受损,记忆并非单纯丢失,更可能扭曲、重叠、甚至被更强烈的痛苦印记所覆盖、篡改。他口中的‘雪夜’、‘黑色车灯’,或许并非指向你,而是更早的、未被疗愈的创伤,被此次车祸的相似情境(撞击、黑暗、寒冷)所激活,与你带来的痛苦体验混淆在了一起。”
“那我该怎么办?我甚至不知道那是什么……” 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但此刻,他自身便是那系铃人,亦是解铃人。外力难以强求。或许,你可以尝试从他最亲近的、了解他过往的人那里,寻找线索。”姜禹建议道,“比如,他的姐姐。”
陈静。林晓雯眼前一亮。对,陈静一定知道些什么!
她找了个机会,避开陈默,约陈静在医院楼下的咖啡厅见面。当林晓雯吞吞吐吐地描述完陈默那日的失控和那些奇怪的词语后,陈静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握着咖啡杯的手微微发抖。
她沉默了良久,才深吸一口气,眼中浮起一层泪光,声音低沉而悲伤:“那件事……我们家很多年都不提了。小默他……大概自己也选择忘记了吧。”
“大概在他十岁那年冬天,晚上下着很大的雪。我父母……就是小默的父母,开车去参加一个晚宴,本来要带他去的,但他临时闹脾气不肯去,就留在了家里和保姆一起。结果……路上发生了严重车祸,对方酒驾……爸妈都没能救回来……”
林晓雯捂住了嘴,倒吸一口冷气,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!原来如此!那黑色的车、刺眼的灯、冰冷的雪、被“丢下”的痛苦和恐惧……根源在这里!童年时期目睹至亲猝然离世的巨大创伤,被他深埋心底,却在多年后,在一个相似的雨夜(被他误读为雪夜?)、因为相似的“被遗忘”(生日晚餐失约)和又一次车祸的冲击下,被扭曲、激活,与她带来的情感创伤可怕地交织在了一起!
“他后来……怎么样了?”林晓雯声音发颤地问。
“消沉了很久,变得特别沉默,特别害怕黑暗和突然的巨响。但后来……好像慢慢走出来了,至少表面上是。他变得异常独立和坚韧,从不轻易表露脆弱,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学习和工作里。我们都以为他过去了……”陈静擦着眼泪,“没想到……没想到一直都在……只是藏得太深了……”
所有的碎片,在这一刻,轰然拼凑完整!
林晓雯终于明白,她面对的,不仅仅是一个忘记爱情的丈夫,更是一个内心藏着巨大童年创伤、从未真正痊愈的男人。他对“失约”和“被抛弃”的敏感,他异乎寻常的坚韧和隐忍,甚至他选择用工作和成就来证明自己、填补内心不安的行为模式,都有了更深层的根源。
她之前的所作所为,那些抱怨、忽视、甚至最终同意离婚,无疑是在他旧日的伤口上,又叠加了新的、同样深刻的“抛弃感”和“背叛感”。
沉重的愧疚感和更深切的心疼,如同潮水般将林晓雯淹没。她之前的痛苦和委屈,在这个巨大的、横亘在陈默生命中的阴影面前,忽然显得渺小起来。
她回到病房时,看着床上那个沉默睡着的男人,眼神彻底改变了。不再是看着一个疏离的、需要被“唤醒”的爱人,而是看着一个曾经被命运狠狠伤害、独自舔舐伤口多年、如今再次遭受重创的灵魂。
她的目标,悄然转变。不再是执着于让他“记起她爱她”,而是首先要帮助他,真正地“愈合”。无论他最终能否记起他们的过往,无论他们未来将以何种关系相处,她都无法再放任他独自在那片冰冷的黑暗中挣扎。
她开始尝试一种全新的、不带任何期待的方式与他相处。她不再提及任何过去,只是专注于当下。她帮他做康复时,会轻声解释每一个步骤;天气好时,推他下楼,不再刻意寻找话题,只是让他感受阳光和风;她找来一些舒缓的纯音乐播放,不再是他熟悉的、可能引发联想的歌曲。
她甚至尝试着,在他偶尔因为复健疼痛而皱眉时,不是急于安慰,而是平静地说:“如果很痛,可以说出来,或者哼一声,没关系的。”
陈默对于这种变化,最初是疑惑和戒备的。但林晓雯的平静和专注,像一种稳定而温和的能量,慢慢渗透进他紧绷而混乱的磁场。她不再试图“给予”什么,也不再“索取”什么,只是“存在”于此,如同磐石,安静地陪伴。
一天夜里,林晓雯被一阵极其压抑的、断断续续的呜咽声惊醒。她睁开眼,看到陈默在病床上蜷缩着身体,像是在做噩梦,额头满是冷汗,身体微微发抖,嘴里无意识地喃喃:“冷……好黑……爸爸……妈妈……别走……”
她的心瞬间被揪紧。她没有立刻叫醒他,也没有像以前那样徒劳地试图安慰。她只是轻轻起身,倒了一杯温水,然后坐在床边的椅子上,静静地等待着。
过了一会儿,陈默自己从噩梦中挣扎着醒来,猛地睁开眼,眼中充满了未散的惊恐和脆弱。他看到坐在阴影里的林晓雯,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。
“做噩梦了?”林晓雯的声音很轻,像夜风一样自然,“喝点温水吧。”她将水杯递过去。
陈默迟疑了一下,接过了水杯,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,微微一颤。他低头喝着水,房间里只剩下他吞咽的声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。
长时间的沉默后,他忽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带着一种自己都似乎未曾察觉的依赖和困惑:“你……为什么……还在这里?”这一次,问题里没有了之前的冰冷和审视,只剩下疲惫和茫然。
林晓雯没有直接回答,只是看着他,眼神温和而坚定。她想了想,从背包里拿出那枚银杏胸针,没有递给他,只是放在自己掌心,伸到他面前,让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照在那些细碎的钻石上,泛着柔和的光。
“你看,银杏叶,”她轻声说,像在讲述一个与彼此无关的、古老的故事,“据说它能活很久很久,经历过无数次冰河世纪,依然还在。它的叶子即使在秋天落下,也是为了明年春天能更好地生长。”
她顿了顿,目光也落在那片银叶上。
“姜老先生说,它代表着坚韧和永恒。但我觉得,永恒或许太遥远了。能像它一样,无论经历多少次严寒,只要根还在,就总能等到下一次发芽,或许就够了。”
她收回了胸针,不再说话。
陈默久久地凝视着她收回的手,又抬眼看向她沉静的面容,月光在她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银边。他没有说话,但那种尖锐的戒备和疏离,似乎在不知不觉中,又融化了一点点。
那一夜之后,某种坚冰似乎开始了真正的、缓慢的消融。陈默依旧没有恢复记忆,但他不再抗拒林晓雯的陪伴,甚至偶尔会主动看向她,眼神里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内容,像是在重新审视,又像是在默默感受。
他的身体康复得很顺利,已经可以拄着拐杖短距离行走了。医生通知,再过几日,他就可以出院,转为定期复诊和长期康复训练。
出院的前一天,阳光非常好。林晓雯推着轮椅,带陈默最后一次在医院花园里散步。蔷薇花架依旧繁盛,草坪绿意盎然,与上次他来时并无不同,但两人的心境,却已悄然改变。
他们在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停下。初夏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、扇形的翠绿叶片洒下,光斑摇曳,生机勃勃。
林晓雯看着这棵银杏树,忽然轻声开口,像是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:“默,明天你出院后……我打算先搬回我自己的公寓。”
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,握着轮椅扶手的手指微微收紧。他没有回头,也没有说话。
林晓雯继续平静地说下去,声音里没有悲伤,也没有期待,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的清晰和坦诚:“你需要一个安静的环境继续康复,也需要……时间和空间,去整理你自己,去面对那些……无论是过去的,还是现在的。我在旁边,或许反而是一种干扰。”
她蹲下身,来到他面前,仰头看着他。阳光透过银杏叶,在她眼中跳跃着细碎的光芒。
“我不会走远。我就在那里。如果你需要帮忙,或者……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,随时可以找我。但接下来的路,你需要自己决定怎么走。”
她顿了顿,最终说出了那句沉淀在她心底许久的话:
“我不是因为愧疚,也不是因为还爱着记忆中那个爱我的你才留下。”她的目光清澈见底,直直地望进他深邃的、映着银杏树影的眼眸,“我留下,是因为你是陈默。是那个经历了这么多,依然在努力活下去的陈默。这就够了。”
“至于记忆,至于答案,”她微微笑了笑,那笑容里有释然,有疲惫,也有一种新生的力量,“我们可以慢慢找。在时光深处,它总会出现的。无论最终找到的是什么,我相信,那都会是我们应该得到的答案。”
陈默怔怔地看着她,看着她被阳光照得几乎透明的眼睛,看着她脸上那抹平静而坚韧的笑容。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,眼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,有震惊,有茫然,有触动,还有一丝……类似失落的疼痛。
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说什么,但最终,只是极其缓慢地、郑重地,点了一下头。千言万语,似乎都凝聚在了这一个动作里。
阳光依旧明媚,银杏树叶在风中轻轻摇曳,发出沙沙的声响,仿佛在吟唱着一首关于时光、坚韧与等待的古老歌谣。
林晓雯站起身,推着轮椅,缓缓走向住院楼。他们的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,时而交叠,时而分开,如同他们未来未知的关系。
《银杏之约》的篇章,在此刻似乎画上了一个短暂的休止符。没有恢弘的团圆,没有记忆的复苏,有的只是一个历经风暴后的平静港湾,和两个决定独自上路、却似乎又被无形纽带连接的灵魂。
他们之间的爱,或许已被深埋,或许已改变形态,但某种更为深刻的联结,却在废墟之上悄然建立。
而此刻,在他们看不见的维度,陈默臂上那枚雪花状的印记,在灿烂的阳光下,似乎极其微弱地淡化了一丝。同时,在林晓雯随身背包里,那枚沉寂已久的银杏胸针,某一颗细小的钻石,极其短暂地、微弱地闪烁了一下,快得如同幻觉。
仿佛预示着,时光深处的答案,虽然遥远,却并非无迹可寻。愈合之路,漫长且艰,但第一步,已然迈出。
下一个篇章,将是关于寻找,关于治愈,关于在破碎的过往与未知的未来之间,重建一座通往光明彼岸的桥。
而那枚象征着永恒与坚韧的银杏叶,将是这座桥上,最沉默也最坚定的见证者。
(《银杏之约》篇 终) (敬请期待下一篇章:《彼岸微光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