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默扔下的那卷全国粮票,像一块投入死水的巨石,在林薇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,也逼着她不得不面对一个她一直逃避的问题——如何将遥远的关心,变成实实在在能送到母亲手里的东西。
光有粮票不够。北大荒的供销社里,货架常常是空的,就算有,也多是最基本的日用品和粗粮。红糖、红枣、麦乳精这类紧俏的营养品,根本见不着踪影,就算偶尔来货,也早就被有关系的人内部消化了。
鸡蛋倒是有一点,但怎么寄?路途遥远,颠簸之下,送到恐怕也成了一滩臭水。
奶奶信里透露出的焦急和无助,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林薇。她不能再等了。
陈默最后那句话——“缺什么,自己去村里打听。总有办法。”——像是一句模糊的指引,又像是一个危险的诱惑。
村里…有什么办法?
她开始格外留意周围社员们的闲聊。那些蹲在墙根晒太阳的老农,那些一边纳鞋底一边扯闲篇的妇女,他们的只言片语里,有时会透露出一些隐秘的信息。
“…老张家那口子,前天偷偷拎了半篮子鸡蛋去公社,不知道换啥去了…” “…啧,小声点!让队上听见又得挨批!” “…怕啥,谁家还没点私活?听说西头老坑那边,偶尔有人摸过去换东西…” “…那地方你也敢瞎说…”
“老坑”、“西头”、“换东西”…这些零碎的词像密码一样,被林薇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,拼凑出一个模糊而危险的轮廓——黑市。
这个词让她心惊肉跳。抓到了,就是投机倒把,是严重的错误,是要挨批斗甚至更严重处理的。
可是…除了这条路,她还有什么办法?
奶奶的眼泪,妈妈苍白的脸,一次次在她眼前闪过。
挣扎和恐惧折磨了她两天。最终,对亲人的担忧压过了一切。
她决定冒险。
她不敢向任何人打听,只能靠自己摸索。她利用一个下午休息的时间,借口去挖野菜,朝着社员们闲聊中隐约提到的“西头老坑”方向走去。
那是一片远离村落的荒废洼地,以前可能是个水塘,如今早已干涸,长满了枯黄的芦苇和灌木,地形复杂,人迹罕至。
她心里害怕得要命,每一步都像踩在针尖上,耳朵竖得老高,听着周围的任何动静。寒风刮过枯苇,发出呜呜的声响,都让她心惊肉跳。
她在洼地边缘徘徊了很久,不敢深入。就在她几乎要放弃,准备回去的时候,忽然看到远处芦苇丛晃动了一下,一个包着头巾、挎着篮子的身影飞快地闪了出来,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,然后匆匆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了。
有人!
林薇的心脏猛地一跳。她屏住呼吸,又等了一会儿,才鼓起勇气,朝着刚才那人出来的方向,小心翼翼地摸了过去。
拨开一人多高的枯芦苇,眼前隐约出现一小片被踩实的空地。空地上没人,但地上似乎散落着一些鸡毛、蛋壳,还有几根被遗弃的、干瘪的胡萝卜。
这里…就是黑市交易的地点?
她的心跳得又快又乱,既害怕又激动。
她不敢久留,记下了位置和环境,就像受惊的兔子一样,飞快地逃离了那里。
回去的路上,她的脑子飞快地转着。
地点找到了。可是,怎么交易?和谁交易?她需要换的是红糖或者红枣,谁会有?她手里的全国粮票,在这里好用吗?
一个个问题接踵而至。
而且,她这样面生的知青突然出现在那里,太扎眼了,很容易被盯上。
她需要一个中间人,或者,一个更稳妥的办法。
这个念头一起,一个人的身影就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脑海里——陈默。
他既然能轻易拿出全国粮票,既然知道让她“自己去村里打听”,那他是不是…对这里的门路很清楚?他会不会…认识那些人?
这个想法让她感到恐惧。如果陈默真的和黑市有牵连,那他就比她想象得还要复杂和危险。
可是,除了他,她还能找谁?张芸?她肯定不敢。其他社员?她根本不熟悉,也不敢信任。
似乎…绕来绕去,她还是只能回到那个男人那里。
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再次攫住了她。她发现自己就像落入蛛网的飞虫,无论如何挣扎,似乎都离不开那张由陈默无形织就的网。
晚上,她又一次失眠了。奶奶的信、黑市的地点、陈默冷漠的脸…在她脑子里交织翻滚。
最终,对母亲病情的担忧再一次占据了上风。
第二天劳动间隙,她看到陈默一个人靠在远处的草垛旁休息。她深吸了无数口气,指甲掐进掌心,终于鼓足勇气,慢慢地挪了过去。
陈默早就看到她了,眼神淡漠地看着她一步步挪近,脸上没什么表情,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。
“默…默哥…”林薇的声音小的像蚊子哼,脸颊因为紧张和羞耻而烧得通红。
陈默没应声,只是用眼神示意她有话快说。
“我…我想…”林薇艰难地开口,声音发颤,“我想换点红糖,或者红枣…给我妈寄回去…可是…我不知道…”
她语无伦次,甚至不敢抬头看他的眼睛。
陈默静静地看着她,看了足足有十几秒,那目光像是在解剖她的恐惧和窘迫。
就在林薇几乎要落荒而逃的时候,他才缓缓开口,声音不高,却像冰碴一样砸在地上:“知道去哪吗?”
林薇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惊愕,随即又迅速低下头,极小幅度地点了点。
“胆子不小。”陈默扯了下嘴角,那弧度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嘲讽。
林薇的脸更红了,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。
“东西呢?”他问。
林薇愣了一下,才明白他问的是用来交换的东西,连忙从贴身口袋里掏出那卷全国粮票,像交作业一样,颤抖着递过去一小部分:“我…我用这个换…行吗?”
陈默瞥了一眼她手里的粮票,没接,反而从自己兜里掏出一个小布包,扔给她。
林薇下意识接住,打开一看,里面是几张本省的粮票和一些毛票,面额都不大,但看起来更“安全”,不像全国粮票那么扎眼。
“用这个。”陈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,“那边的,收好。别露白。”
林薇愣愣地看着手里的省粮票,又看看陈默。他…连这个都替她想到了?
“明天下午。”陈默报出一个时间,“老坑东边第三棵歪脖子柳树下,放东西。放下就走。别回头。别跟人说话。”
他的语速不快,指令却清晰冰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。
“会有人放你要的东西在那儿。”他最后补充了一句,目光锐利地看着她,“拿到就走。多余的事,一件也别做。”
林薇的心脏砰砰狂跳,既因为找到了办法而激动,又因为这像是在进行地下接头的危险操作而恐惧。她用力点头,声音依旧发颤:“我…我知道了…谢谢默哥…”
陈默没再说话,只是收回目光,重新靠回草垛,闭上了眼睛,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。
林薇攥紧了那个小布包,像攥着一团火,又像攥着一块冰,手脚冰凉地离开了。
第二天下午,林薇请了个假,说是肚子不舒服。她按照陈默说的时间,揣着那颗狂跳的心和那包省粮票,又一次偷偷摸到了西头老坑。
找到那棵歪脖子柳树,她左右看看,四下无人,只有风吹过芦苇的沙沙声。她迅速将小布包放在树根下一个不起眼的土坑里,用枯叶稍微掩盖了一下,然后像陈默叮嘱的那样,头也不回地,用最快的速度逃离了那里。
一直跑出很远,直到看不见那片洼地,她才敢停下来,扶着膝盖大口喘气,心脏快要跳出胸腔。
傍晚,她再一次怀着巨大的忐忑,偷偷溜回那里。
柳树下,她放粮票的那个土坑里,原本的小布包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用旧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裹。
她的心跳到了嗓子眼,飞快地拿起包裹,塞进怀里,再一次仓皇逃离。
回到知青点,躲在无人的角落,她颤抖着手打开报纸包。
里面是两包用粗糙草纸包着的、颜色暗红的东西——一包是红糖,一包是干瘪却实实在在的红枣!分量不多,但在这个年代,已经是极其难得的营养品了!
成功了!她真的换到了!
巨大的喜悦和惊喜瞬间冲垮了她,眼泪再次涌了出来。这一次,是高兴的泪。
她小心翼翼地将红糖和红枣重新包好,藏进最隐秘的角落,心里开始盘算着怎么才能安全地寄回去。
黑市的阴影依旧笼罩在心头,让她后怕不已。
但更多的,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激动和…对那个男人的复杂情绪。
他再一次,用他那种冰冷而高效的方式,帮她解决了天大的难题。
虽然过程充满危险,虽然代价是那份越来越沉重的“债务”。
但此刻,摸着那实实在在的红糖和红枣,想到远方的母亲或许能因此得到一点点滋补,她觉得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只是,那条通往黑市的、危险的路,和那个隐藏在阴影里的男人,都让她更加清晰地认识到,这个世界,远比她想象的要复杂和…黑暗。
而她,已经不知不觉地,半只脚踏了进去。